第一章 杏林堂的西洋钟

民国八年春分黄浦江的雾还没散尽,沈清梧的皮鞋已经陷进了十六铺码头的淤泥里。藤箱磕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惊飞了报童,油墨未干的《申报》散落在潮湿的空气中,头版“巴黎和约”四个字正巧盖住她浅灰色法兰绒裙摆的裂口。

“小姐当心!”药铺伙计阿四冲开人潮,脖颈上挂着的戥子秤撞得叮当响。他弯腰捡起那枚滚落脚边的铜制听诊器,镀银的膜片上还凝着长崎港的海盐。

杏林堂的朱漆牌匾隐在法租界霞飞路的梧桐影里,沈清梧嗅着当归混着消毒水的气味跨过门槛。父亲正用德制手术刀裁切黄芪,檀木案上《泰西医术大全》压着泛黄的《本草纲目》,玻璃药柜折射出他鬓角新添的白霜。

“香港分号的船期耽搁了。”沈老爷没抬头,刀刃精准地剖开三十年陈的黄芪芯,“江家那边递了话,下月初八是个吉日。”

后院传来碾槽碾碎冰片的声响,混着学徒们压低嗓子的议论:“听说姑爷在汇丰银行管着金库…”“什么姑爷!那是江老爷外室养的…”

沈清梧的指尖划过药柜暗格,触到那本用《千金方》封面包裹的《新青年》。窗外叮叮电车碾过1919年的暮色,霞光把外滩海关大钟染成血色。

江家公馆此刻正亮着全上海罕见的电灯。顾砚之摩挲着怀表上的珐琅牡丹,表盖内侧藏着的苏维埃徽章硌得他掌心发疼。管家捧着大红庚帖进来时,他恰好望见窗外卖白兰花的妇人——那是交通员约定的暗号,三朵栀子意味紧急联络。

“砚少爷,老爷让您试试这套英国呢料西装。”

顾砚之扣上怀表,金属链子缠住腕间的旧伤——去年在伏龙芝军事学院受训时留下的枪茧还没褪尽。他望着镜中与自己三分相似的江家人轮廓,忽然想起清晨在汇丰地库见到的黄金运输单,那些标注着日文假名的木箱正在黄浦码头冒雨装卸。

法租界巡捕房的钟声敲响七下,杏林堂后院晾晒的杭菊突然簌簌震颤。沈清梧按住被夜风掀开的处方笺,钢笔尖悬在“磺胺”的德文拼写上迟迟未落。阁楼传来父亲剧烈的咳嗽,混着楼下学徒煎熬阿司匹林汤剂的焦糊味,在春分的夜色里酿成苦涩的酒。

外滩方向突然爆发出欢呼,几簇烟花划破夜空。沈清梧推开雕花木窗,看见江面英国邮轮正在鸣笛,甲板上穿和服的女子将纸灯笼放入江水。那些载着药方与革命的光斑顺流而下,在吴淞口撞碎成星星点点的磷火。

顾砚之的白兰地酒杯停在唇边,百乐门飘来的爵士乐突然断了。他摸到西装内袋里带体温的微缩胶卷,上面记录着日本正金银行的资金流向。江家大小姐的香水味还萦绕在楼梯转角,而窗外卖烟小童正在叫卖最新到货的老刀牌香烟——三长两短的咳嗽声,是撤离信号。

子夜时分,法租界巡捕的皮靴声惊醒了看门的大黄狗。沈清梧将最后一支盘尼西林藏进针灸铜人的曲池穴,忽然听见后巷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染血的《字林西报》飘进天井,头版照片里北洋政府代表在凡尔赛宫垂首的模样,正盖住那个翻墙而入的男人胸前的怀表链。

顾砚之的枪伤在右肩,血渍在灰呢西装上洇成紫鸢尾的形状。他撞翻的晒药匾扬起点苍术的药粉,在月光下雾般弥散。沈清梧的手术剪悬在半空,突然看清他掌心的红痣——十四年前闸北鼠疫隔离区,那个隔着纱布给她塞麦芽糖的小哥哥,掌心也有朵一模一样的朱砂梅。

海关大钟当当敲响,惊飞了江家花园假山后的白鸽。两份婚书静静躺在各自的案头,杏林堂的墨迹未干,江公馆的洒金笺上还沾着威士忌酒渍。黄浦江潮水正在上涨,混着苏州河漂来的传单,将1919年的春分夜泡得绵长而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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