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血色的遗诏

殿外的暴雨突然转急,击打琉璃瓦的声响如万马奔腾,震得殿内烛火摇曳。

朱由检感觉兄长的手指在他掌心画了个“勿”字,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知道那是警示“勿信魏阉”。

龙案上面,今晨收到的密诏副本边角洇湿,他方才便注意到,除了自己手中的“急入宫”,兄长还在空白处用小楷写了“魏阉欲效赵高,必阻你继位”,字迹歪斜却力透纸背,像是用刻刀刻进宣纸,每一笔都带着决绝。

“陛下!”殿门突然被撞开,秉笔太监王体乾浑身湿透地冲进来,腰间鸾带滴滴答答往下滴水,靴底的泥水在青砖上留下深色的脚印。

“忠贤公听闻信王入宫,担心龙体,特命奴才带二十名东厂侍卫……”

“住口!”张皇后突然起身,茶盏砸在王体乾脚边,青瓷碎片飞溅,热茶泼在他的官靴上。

“陛下与信王叙手足情,尔等阉竖敢闯?”她的声音尖利得不像平日温和的皇后,鬓边的银簪因动作过大掉在地上,露出耳后一道淡红的勒痕——那是方才扶朱由校时,被帐钩刮伤的,血迹混着泪痕,在烛光下格外刺眼。

王体乾的目光掠过龙榻,落在天启帝枕头下露出的明黄色圣旨上,封口的蜡印已有裂痕,显然是被人偷偷拆过的“晋魏忠贤为上公”诏书。

他的喉结滚动了两下,想起魏忠贤的密令:“若信王入宫,速报本宫,必要时……”

话未说完,便被朱由检冰冷的声音打断:“王公公是忘了太祖爷的金符?”

朱由检摸向怀中,那块雕着五爪金龙的玉符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再敢喧哗,本王便请出‘如朕亲临’,按祖制杖责三十。”

金符的光芒让王体乾想起万历年间的血案,一名冒犯亲王的锦衣卫指挥被金符杖毙,血肉模糊的场景至今仍让他夜不能寐。

他忙不迭磕头退下,殿外传来他低声呵斥侍卫的声音:“都退下!退下!”

脚步声渐远,殿内重归寂静,只有铜漏的滴答声和雨声交织,如同倒计时的警钟。

朱由校忽然指着东暖阁,嘴角扯出一丝笑,却比哭更让人心碎:“皇弟,去看看朕新做的屏风,给你准备的……贺礼。”

张皇后会意,轻轻点头,眼中泛起泪光:“陛下上个月便说,要刻套松竹梅兰,说信王素来爱这些。”

东暖阁内,七扇屏风并排而立,每扇上的竹节都刻得栩栩如生,竹叶的纹路里还留着新鲜的刀痕,像是刻刀在木料上反复游走,带着病态的执着。

朱由检摸过屏风,指尖触到某处凹陷,那里还沾着褐色的痕迹——是咳血时溅上的血迹。

每扇屏风的边角,都用极小的字刻着“检”字,藏在竹节的阴影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却像兄长无声的叮嘱,藏在每一道木纹里。

“信王,快过来......”张皇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压抑的颤抖,“陛下……快不行了。”

回到乾清宫时,朱由校的眼睛半睁着,望着帐顶的蟠龙,唇角还沾着血渍,却露出释然的笑。

朱由检跪在榻前,握住他逐渐冰冷的手,听见他用尽最后的气音说着:“皇弟,记住,要像这蟠龙……能屈能伸……”

话音未落,手便松了,腕上的翡翠镯“当啷”落地,在寂静的殿内发出清响,惊飞了梁上的燕雀。

张皇后突然哭出声,却又立刻止住,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遗诏,黄绫在烛光下泛着微光,哽咽着说道:“这是陛下前日让我抄的,他说……若有不测,便让信王继位。”

黄绫展开,“信王由检,入继大统”八字用朱砂填得极重,末尾盖着“皇帝之宝”的玉玺,边角却有磨损,显然是仓促间盖上去的,如同兄长仓促却坚定的托孤。

这时殿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魏忠贤的声音在雨中响起,带着虚伪的悲痛。

“陛下啊,老奴来晚了……”

话音未落,人已带着二十名东厂侍卫闯入,蟒纹官服上沾满泥水,腰间的鸾带绣着金线蟒,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他扑通跪下,老泪纵横,却掩不住眼底的审视:“陛下啊,您怎么就撇下老奴去了……”

朱由检盯着魏忠贤的眼睛,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瞳孔里映着龙榻上的遗体,却没有半分悲痛,只有对权力的贪婪。

他站起身,手中遗诏发出轻响,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魏公公,皇兄遗诏在此,着孤入继大统,明日便要登基,劳烦公公安排大典事宜。”

魏忠贤接过遗诏,手指在“信王由检”四字上划过,忽然抬头笑道:“陛下骤然龙御上宾,朝廷不可一日无主,老奴这就去司礼监,拟旨尊信王为监国……”

“不必了。”朱由检打断他,金符在掌心泛着冷光,玄铁剑的剑穗在风中摇晃。

“遗诏明言‘入继大统’,孤便是新君。魏公公若忠心,此刻该去西华门,调羽林卫换防,紫禁城的防务,还是交给朝廷官军妥当。”

他的目光扫过魏忠贤身后的东厂侍卫,每一道目光都像利刃,“至于忠贤公的‘忠心’,孤自会在朝堂上细细领教。”

魏忠贤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信王早已不是那个在兄长面前唯唯诺诺的少年,而是握着遗诏、金符,背后有张皇后和朝臣支持的新君。

他磕头时,额头触到冰冷的青砖,心中暗恨,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老奴遵旨,这就去安排。”

魏忠贤告退离去后,殿内只剩下朱由检、张皇后,以及兄长的遗体。

张皇后走到他身边,轻声道:“陛下临终前,还说乾清宫地砖下藏着《皇明祖训》,里面夹着张居正的密奏,关于魏阉的罪证……”

朱由检点头,目光落在兄长的遗体上,想起他说的“榫卯结构”——这大明的江山,早已像那艘松了钉子的船,摇摇欲坠,而他,必须成为那个把榫头敲紧的人。

他摸了摸前胸的玉佩,瑞兽的眼睛在烛光下仿佛动了动,像是兄长在天之灵的注视。

张皇后提着灯,朱由检拿着兄长留下的刻刀,撬起第三块青砖。砖下是个暗格,里面放着一本泛黄的《皇明祖训》,还有一沓密奏,最上面的一封,赫然是张居正的笔迹,墨色虽淡,却力透纸背,详细记载了魏忠贤结党营私、收受贿赂、陷害忠良的罪证,每一条都配有证人证言,如同悬在魏忠贤头上的利剑。

子时将至,暴雨渐歇,启明星在东方露出微光,透过殿内的窗棂,洒在朱由校的遗体上,给他苍白的面容镀上一层金边。

朱由检跪在兄长身边,轻轻合上他的双眼,触到他眼睫上的水珠,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他忽然想起,兄长曾说:“木雕最紧要的,是顺着木纹下刀,强扭的纹路,终会开裂。”此刻,他终于明白,治国亦如木雕,须顺乎民心,合乎祖制,方能长久。

殿外,王承恩带着羽林卫换防的声音传来,沉重的甲胄声中,东厂侍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朱由检站起身,望着殿外渐亮的天空,他忽然想起去年秋日,朱由校握着他的手教他刻“松鹤延年”,木屑落在明黄的龙袍上,兄长笑着说:“木雕如治国,须顺着木纹下刀,急不得。”此刻掌心的刻痕硌出微痛,却再无兄长温和的嗓音。

张皇后在一旁整理着朱由校的遗物,案头的刻刀旁,放着半块未用完的黄蜡,那是用来给木雕抛光的,旁边还有一张未完成的图纸,画着一座精美的牌楼,匾额上写着“信王府”三字,落款是“皇兄校”。

朱由检摸着图纸上的墨迹,仿佛看见兄长在病榻上,强撑着身子,一笔一画地勾勒,只为给弟弟留一份念想。

晨风吹来,殿角的铜铃终于发出清越的响声,惊起栖在鸱吻上的夜鸦,飞向渐亮的天空。朱由检望着那只夜鸦,忽然想起兄长曾说:“玄鸟是上古神鸟,能知吉凶,护佑明君。”

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便是那只玄鸟,背负着大明的命运,在风雨中展翅,哪怕前路艰险,也要拼尽全力,让这江山重归清明。

雨彻底停了,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水珠在晨光中闪烁,如同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个即将登基的新君。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将遗诏和金符小心收好,转身走向殿外,脚步坚定而沉重——他知道,兄长的遗志,大明的未来,都落在了他的肩上,自己也将面对魏忠贤的权谋、辽东的战火、关内的饥荒——要让这大明的江山,像榫卯严合的木器,再无倾颓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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