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霜降。
上海大光明戏院的雕花穹顶下,鎏金灯盏将戏台染成琥珀色。苏棠垂眸抚过戏服上的银线梅花,指尖在第三片花瓣处顿住——那是沈砚之十七岁时,亲手为她描的花样。
“梅枝姑娘,该您上场了。”班主的催促声里,她听见二楼雅座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抬眼望去,穿墨绿长衫的男人正用帕子擦拭袖口的红茶渍,金丝眼镜滑到鼻梁上,露出那双她在噩梦里见过千百回的、藏着雪的眼睛。
十年未见,沈砚之的眉骨更显锋利,唯有指尖转动怀表链的习惯未改。苏棠喉间泛起腥甜,想起昨夜在巷口看见他搂着苏家养女苏绾的腰,珍珠项链在她雪白脖颈上泛着冷光——那是当年她母亲的陪嫁。
檀板声起,她踩着云步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水袖翻卷间,袖中滑落半张泛黄的纸页,是三天前收到的匿名信:“沈砚之收购云栖班,为的是当年沈家老宅地下的半幅《蚕桑图》。”
戏至中场,雅座传来突兀的鼓掌声。沈砚之倚着栏杆轻笑:“梅枝姑娘的杜丽娘,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他抬手,怀表链折射的光斑落在她喉间胎记上,“尤其是这儿,像朵开败的梅花。”
后台更衣时,顾曼殊的速写本突然伸到面前:“梅枝姐,能给我讲讲您和沈会长的渊源吗?方才他看您的眼神,比我表哥看失恋画报还伤心呢!”少女鼻尖沾着炭笔灰,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
苏棠正要开口,帘子被人掀开。程砚舟晃着威士忌酒杯闯进来,军靴碾过地上的戏服:“顾曼殊,你爸又在报馆骂人了,说你把‘商会晚宴’写成‘沈砚之深夜会神秘戏子’——”话未说完,曼殊的速写本已砸在他胸口。
“程二少倒是清楚得很?”曼殊叉腰,“昨夜在百乐门,是谁把舞女的胭脂蹭到我稿纸上的?”
听着两人拌嘴,苏棠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她和沈砚之在沈家绣房偷描花样,砚舟带着曼殊翻墙进来,四个孩子分食桂花糖,砚之把她沾着糖渣的手指含进嘴里,说“棠棠的手,比绣绷上的梅花还软”。
锣鼓声再次响起,苏棠摸到戏服暗袋里的银钥匙——沈家老宅的地窖钥匙,是三天前在化妆镜上发现的,用红绳系着半片梅花形碎玉,正是当年她坠井时散落的定情信物。
夜戏散场,秋雨淅沥。苏棠刚钻进马车,车帘被人掀开,沈砚之带着寒气坐进来,怀表链上还挂着水珠:“苏州河漂着具女尸,喉间有和你一样的胎记。”他忽然扣住她手腕,按在车壁上,“苏棠,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马车轮碾过水洼,溅起的泥点弄脏了戏服上的银梅。苏棠望着他眼中翻涌的暗潮,忽然笑了:“沈会长认错人了,我是阮梅枝,十年前就死在沈家后院的井里了。”她反手抽出鬓边银簪,抵住他咽喉,“倒是沈会长,搂着杀父仇人的女儿入眠时,可曾梦见过沈家三十七口人的血?”
怀表的滴答声在狭小空间里格外清晰。沈砚之松开手,从内袋掏出泛黄的账本:“这是苏世昌私通倭商的证据,下个月就能——”
“所以您就用云栖班做饵,引我上钩?”苏棠打断他,指甲掐进掌心,“十年前您把我推给苏世昌时,就该知道,我这条命,早就在井里泡得发臭了。”
马车在巷口停下。苏棠掀帘时,沈砚之忽然说:“砚舟在查当年给你母妃下毒的老仆,他……”
“程家二少的风流韵事,与我何干?”苏棠冷笑,转身消失在雨幕中。拐过街角,她靠在斑驳的砖墙上,任由鲜血染红帕子——沈砚之不知道,当年那口井里,她不仅找到了母亲的尸体,还有他亲手写的婚书,落款日期正是沈家灭门的前一日。
雨越下越大。顾曼殊的速写本不知何时落在马车上,她正追着程砚舟索要,忽然听见街角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循声望去,看见梅枝姐倚在墙根,喉间的胎记在路灯下格外鲜艳,像朵正在融化的血梅。
“曼殊,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一种花,还没开就被雪埋了?”梅枝姐忽然问,指尖划过喉间,“等雪化了,花也烂在泥里了。”
曼殊还没来得及回答,程砚舟突然冲过来,把军大衣披在曼殊肩上:“笨蛋,淋病了明天怎么去采访纱厂罢工?”他转身要走,曼殊却揪住他袖口:“程二少,你今晚帮我写篇稿,我就把你偷藏《资本论》的事烂在肚子里。”
雨声渐歇,沈砚之坐在马车上,翻开从梅枝戏服里捡到的碎纸片。上面是半首未写完的词,墨色新得能晕开:“梅花烬,烬余生,十年寒夜锁重门。檀板响,水袖沉,谁认当年绣绷人?”
他指尖抚过“绣绷人”三字,想起那年她伏在绣架上打盹,发间落着梅花瓣,他恶作剧地在她掌心画了只小乌龟,她追着他跑过整个花园,最后在老梅树下吻得气喘吁吁,说“砚之,等我及笄,就给你绣一辈子的帕子”。
马车经过苏州河时,河面漂来盏莲花灯,烛光映着灯面的“往生”二字。沈砚之握紧怀表,表盖内侧的剪影早已模糊,却像根细针扎在心脏上,十年未愈——他终究没告诉她,当年那纸婚书,是他用沈家全部产业换的,为的是让苏世昌相信,他沈砚之,早已和沈家恩断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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