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前尘往事

茶水房中众人忙碌。

熊砚靠在墙边,看似在紧盯炉火,实则半眯起眼养精神。

棕编仙鹤被人扯烂了,她得重新编织,白天上值,晚上熬夜赶工。

连熬七八天的大夜,总算赶在珍趣阁来取之前,将货赶制了出来。剩余的货款到手,紧绷的精神松懈,身子便不大得劲了。

云来走到茶水房角落,看见窝在角落里,像个鹌鹑似的熊砚,脸被炉火照着,仍有些发白。

“碧桃。”云来轻喊道。

熊砚睡得死沉。

云来左右张望,见没人注意她。

手悄悄上前,指头戳了戳熊砚的肩膀,再轻喊:“碧桃。”

熊砚醒了,眨巴眨巴眼,坐直身体,指头半勾住火钳。

娇眼睁开,向云来看去。

若不是云来喊醒的人,她都不敢信碧桃先前在假寐。

她清清嗓子,提高声量:“碧桃,钱姨娘觉着你今日点的瓜仁泡茶十分好。吩咐我来,带你进去领赏。”

几道目光落在角落。

熊砚听了,心里叹气,钱姨娘还是找上她了。

她装作欣喜的模样,慌里慌张地站起身,跟在云来身后,走出茶水房。

云来按照钱姨娘的吩咐,将人引进小隔间后,转身退出,关上门扉。

熊砚脚踩毡毹,全身如沐温泉,放眼望去,小隔间帘幙垂红,三屏风斗簇围子罗汉床,上铺着厚实的兽毛垫,摆着张小横桌。

钱姨娘自锦屏后现身。

一见到立在隔间的熊砚,两膝弯曲,似是要跪下去给熊砚磕头。

熊砚急急走上前,两手架住钱姨娘的臂膀。

“姨娘,您可要折煞我了。”

钱姨娘唇未启,两行珠泪滚落。

“要是没您那日的那碗水滑面,我还能坐在这里和您说话吗?早成了地下的游魂野鬼。”

“这么说来,您该感谢面汤摊的老板。那面可不是我煮的。”

熊砚逗趣儿的话,让钱姨娘扑哧笑了。

她捏着绣帕擦去眼泪,拉着熊砚坐上罗汉床。

“别说您。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更别说现在我拥有的一切。”钱姨娘纠正说道。

熊砚点头:“请姨娘放心,关于姨娘的事,我半个字都没曾跟任何人说过。”

那日在大堂受审,熊砚不会想到,会在如此境况下与钱姨娘重逢。钱姨娘召她来,也许是为报恩,也许是为别的,比如害怕自己的过往被暴露,那个秘密被人知晓。

钱姨娘摇头:“碧桃,我知你不会是那样的人。”

抬手撩起耳边发丝,“我找你来,是想告诉你,我现今过得很好。”钱姨娘抬手摸向熊砚的手背,“我虽不能帮你脱离奴籍,但我能调你进内院做二等丫环,这样你便……”

不用再去干粗活,成天烟熏火燎。

“不用,姨娘。”熊砚打断了钱姨娘的话,“姨娘,我不是奴籍,我是签了七年卖身契的丫环。再过一年,我会离开上官府。”

“离开上官府?”

“嗯,离开上官府。”

钱姨娘听了有些着急,她早从云来那里知晓了熊砚的身世和病。一个有哮病的孤女,离开上官府,哪会有好去处。

她挺直腰背,语气急切:“碧桃,外面的世界没你想的容易。你救过我,你就该知道,独身的女子讨生活有多危险。”

钱姨娘遇到熊砚那年。

她受到情郎的蒙骗,离家出逃。他们确实有过两情缱绻的好日子,但情郎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连个秀才功名都考不上。他们很快花光了所有钱财。

一日,情郎出门不再归来。翌日,芙蓉院的老鸨找上门来。不由分说,将她捆进了青楼。逼良为娼。不,是情郎以十五两的银子卖了她!

她拼死抵抗,不肯接待客人,被鸨母剥光了衣服,忍饥受饿。饿了七天,她假意驯服同意待客。在待客的房里,推开窗跳入湖中。她情愿死。

待她再次睁眼看见的,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拿了件对襟长背子盖住她湿冷的衣裳。芙蓉院里待客的衣裳,沾水即透。

等到两人坐入面摊,她絮絮叨叨地讲着那些事,也不管对方听了不曾。一碗热腾腾的水滑面推到她面前,“夏夜虽燥热,但你落了水,还是吃点热的好。”

小姑娘站起身,面汤蒸腾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脸。

“错了便错了,改不得。你还活着,那群人肯定会来寻你,你的处境艰难,死比活容易。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你不活下去,怎能有朝一日劈杀了那男的!”

从被情郎抛弃那刻起,她从未想过要报复,这世道女子能如何呢,还能报复吗?不等她想个清楚明白,小姑娘人已走远了。

她被抓了回去,当着暴怒的鸨母的面,自愿喝下水银,断绝生育能力。

熊砚微笑,“我知道,有多难。”

钱姨娘从往事记忆中抽身,见到眼前人的笑脸。

她便明白,熊砚不需要她“报恩”。

既然如此,她倚在罗汉床的围子上,“碧桃,你还记得我的情郎吗?”

熊砚犹疑地点头。她不清楚钱姨娘,怎会突然提起曾经的情郎。

“他‘苦读’几年,仍没考上秀才。我重找到他时,他已经流落在街边乞讨,看到他过得如此悲惨。”钱姨娘扭动手腕,挑起方帕,“我花钱,找几个地痞流氓,殴死了他。”

熊砚眉头轻挑,却没说什么。那个男人该死得很。

天色一阵黑阴来,今夜怕是会下雨。

云来携带着熊砚走出院子,她不明白钱姨娘怎么又转了主意。

“碧桃,你当真不愿吗?”

熊砚点头,她看着云来紧皱的柳叶眉,抬手碰过去。

微凉的指腹激得云来松开眉头,倒退半步。

“云来姑娘,茶水房很好,有吃有喝适合我。后院的活,我干不了,精细费神。”

云来听了,笑说:“我晓得你在说什么,也罢,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下一刻,熊砚扭身撞倒了慌慌张张奔来的人。

那人手中的药壶跌落在地,碎裂成片,滚烫的药汤全数泼洒。

“呀。”被熊砚撞倒的人是春林。

她瞪眼看向熊砚,而后瞧见了熊砚身旁的云来,惊得面如土色。

熊砚弯腰俯身去捡拾碎片,连声说着抱歉。一个粗使丫环,对内院的人,地位微贱。春林撞到她,她也得先认错。

春林却像是撞鬼似的,扯开熊砚,柔声说道:“是我走路不注意,你且走吧,我自个儿收拾。”

云来盯着地面散发苦气的汤药,“怎的,吴姨娘身子不适了?”

熊砚起身,不巧看见春林发颤的指头。

心想这阵她可真是低眉倒运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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