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庑宽广，院字幽深，静锁一方夜色。
年芳二十四五的春屏，立在窗前，良久只闻夜漏深深，花阴郁郁，寒风吹得窗纸不时发出啵哔声。
翠珠从外头走进，远看那窗下的春姨娘在烛火下半隐半现，好似那阴森森的索命鬼。她不由身子哆嗦，脚下发软，登时立不住，掀动了桌面的杯盘，引发一阵响动。
“毛手毛脚的，我叫你去打听的事，你可打听出来了？”春屏扭身向前，坐在桌旁的云纹牙头方凳上。
声音尖利不耐。
此翠珠非彼翠珠，上一个翠珠已被牙婆领走，卖去了妓院。这一个翠珠，刚从林姨娘房里调来。
又是一个哆嗦，“姨娘，钱姨娘那院里的人都跟被铁水封口了似的，我……”
“要你有什么用？”春屏一把推落杯盏。
几声啪嚓，翠珠立即跪在地，如同鹌鹑那般缩成一团。
“她指使我干活，却不给我配几个伶俐聪明的。她这几日吃人杀了，禁拿我煞气。刚留头的丫头便打发我了！”
翠珠不敢吱声，她不懂春姨娘在说谁。
房门口走进一人——翠宝。
翠宝和原先的翠珠一同出自林姨娘的院里。
“姨娘，好大的火气。”翠宝上穿白衫儿，挑红裙子，绿比甲，袅娜娉婷靠近圆桌，立着俯看坐在凳上的春屏。
十七岁的脸，粉面生春：“姨娘，自己干下的好事要赖谁。”
春屏一听不觉心窝发痒，胸脯起伏不定。
她给八房下药的事，确实没告诉林姨娘。这些年，她是林姨娘手里的刀，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是翠珠干下的蠢事，与我何干。”春屏忍下气答道。林姨娘要她杀了这院里的多少女人，却想要个孩子。自己是不下蛋的鸡，还想拿别人的蛋来孵。
翠宝不想在这事纠缠，翠珠那个眼皮子薄的蠢货，有那下场也是自找。
她清清喉咙：“三房邱姨娘这般拖下去委实受苦。眼看，又是一年春来……”
春屏不再听翠宝话，心底冷哼，林姨娘又要她杀人了。
邱姨娘害她成了下不了蛋的鸡，她为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生生磋磨了邱姨娘七年。真是好毒的假菩萨。
日近正午，金乌高挂，却不增丝毫暖意，冷风直灌茶水房内。
房中众人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中的活计，一心只等放饭。
唯独熊砚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左旋右转地抽拿不同物件。
门帘被人从外头掀开，翠珠领着小厮走进茶水房。
怯生生站在熊砚跟前：“碧桃姐，茶水糕点你可备好了？”
熊砚用手背擦去额间的汗，点点头。
先拿了四盒茶食糖饼交给翠珠，后擎着壶看向两人。
翠珠和小厮手中都提着食盒，没再多出一只手拿酒壶。
“碧桃姐。”翠珠像拿不定主意那般，“要不你跟我们一起送进去？”
熊砚摇头。
她可不想再见到春屏。
“有些人近来狂得没边了，内院的一等丫环也使不动她。过阵子怕是要飞上天，做神女了。”王妈妈语气尖酸道。
“王妈妈，都在茶水房做粗使的活。你这话说了，小心挨嘴巴子。”喜荷嬉笑着应和道，“等人家做了神女，头一件事就把你变作蛤蟆。”
两人一唱一和，翠珠脸色青青白白。
“碧桃，你跟我进去。”说完，领着小厮转身走。
熊砚无可奈何擎着壶，跟在了两人身后。
左拐右转，一行人没去七房的院子，倒来到了三房邱姨娘的院子。
邱姨娘疯了这么些年，院中的人，走了个七七八八。近来病情急转直下，她再没法闹腾，成日躺床。
熊砚跨进院门。
院内荒芜，百草枯败，一棵大树盖住半边天，笼罩着森森郁气。
进入房间，一股子怪味钻入鼻腔，激得熊砚的胃部翻滚，几欲作呕。强忍着，放下手中酒壶。
红色帷幕后头，恐怕正躺着邱姨娘。
熊砚看上一眼，收回目光。
“哎，那个谁。”帷幕半掀起，里头走出个丫环，手指熊砚。
熊砚抬眼，屏息，帷幕掀开后，那股气味更加强烈。
丫环轻移莲步，走到放食物的桌前，一一查看。
手指指腹摸向酒壶，倒出一杯，拿起，沾唇试试温度。
“凉了。”丫环摇头，“你去隔间的小炉再热热。”
熊砚听了，点点头，拿起酒壶走向隔间。
期间，那名丫环进来，再倒半杯，尝了尝。
半刻钟后，酒煮至温热。
熊砚重新拿进房，另一名丫环掀起帷幕走到桌前，倒酒，沾唇，试酒温。
这时，熊砚发现翠珠和小厮已不在房中。
“好姐姐，翠珠姑娘呢？”
试完酒的丫环，斜睨熊砚：“走了。”
“那小的也……”
“着什么急。”丫环不接话，反倒打断熊砚的话，“扒高踩低的东西。”
这平白受人咒骂，熊砚心头不禁冒火，但仍忍住气，站立原地，等这丫环进去，再看她有什么吩咐。
一阵羹碗碰撞之声，再几句不耐烦的抱怨。
熊砚腹中饥饿不已。
邱姨娘这一顿吃了快半个时辰。
重物倒地。
“逢秋！逢秋……逢秋你怎么了？”
咯吱声响。
“姨娘！姨娘！姨娘，你怎么了？”
熊砚正犹豫着要不要冲进去，却见一道人影冲了出来，将她撞倒在地。
手肘重重击打地面，一膝盖扭转，熊砚忍不住痛呼出声。
“酒里有毒！酒里有毒！”
“姨娘被毒杀了，连带着逢秋都被毒死了！”
不等熊砚爬起身，房里便涌进七八个人。
两个婆子、四只手一起擒住刚直起半个身子的熊砚。
婆子粗粝的手掌刮过熊砚刚受伤的手肘。
熊砚不由得咬牙，忍下挤到喉咙口的尖叫。
“不是我下毒！”她大声说道。
其中一个婆子，可不管，抬手就打：“小行货子，现在轮不到你说话。”
熊砚当下挨了一巴，后牙磕破了口里的肉，流出丝丝血水。
一群人押着熊砚，声势浩荡地走去林姨娘那处。垂头老实走了一路的丫环，忽而挣脱了放松警惕的婆子的手，七八个人都抓不住她。
“柳枝！找云来！”熊砚原地连蹦带跳，尖声叫道。
柳枝隔着院墙，听见了个略觉熟悉的声音。等她顶着肚子走出时，只望见三四个人将一人揪倒在地。
她细细辨认，两个眼瞪得牛大。
转身，云飞般奔向钱姨娘的院子。
“云来姐，来财家的找你。”
云来听后，纳闷走向院门。
柳枝抱着肚子，喘着粗气：“云……云来姑娘。碧桃，被人……抓了，正送去林姨娘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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