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囚徒

1915年8月17日,巴塞罗那港的咸腥气灌进阿德里安的领口,他攥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看探照灯切开雾蒙蒙的海面。货轮"圣卡洛斯号"的底舱像口闷热的棺材,三百名犯人挤在上下铺之间,他觉得他既属于这里,又不属于这里——他本来是西班牙大学的文学院学生,因为散发进步书刊而被当局政府逮捕,成为了所谓的政治犯,由于西班牙对摩洛哥殖民战争战事的吃紧,他们这些监狱服刑的囚犯都要被送到摩洛哥,跟随那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起去为西班牙的王冠,添加上一颗璀璨明珠的战争计划。

发动机的轰鸣声与囚犯们的争论声,甚至是肢体碰撞的声音交相辉映,就像是一首首并不和谐却又气势恢宏的交响乐。汗酸味与血腥味在舱中蔓延开来,让人很难不作呕,阿德里安强忍住内心翻江倒海的感觉,他不断的做着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明白这场漫长而又痛苦的征程,才刚刚开始。这里面有酗酒闹事的醉鬼,有还不上赌债的赌鬼,甚至还有背负命案的狠角色,可谓是英雄齐聚一堂,各路豪杰纷纷出马。斑驳的月光透过舷舱的缝隙洒进来,为原本暗淡无光,暗无天日的船舱增添了一抹希望的亮色,“多么好的月光啊,也不知道以后见不见得到……”阿德里安喃喃自语。他摸了摸藏在衬衫里的《飞鸟集》,纸页边缘还留着被保皇党军警靴跟踩过的折痕。

“喂,诗人!"隔壁铺的刀疤脸突然用刀柄敲铁栏,他左脸的刺青爬过眼角,"听说你为了本破书蹲监狱?"周围响起低哑的哄笑,有人扔来发霉的面包块,砸在阿德里安胸前的编号牌上——"C-1743",墨水渗进皮肤,像道永远长不好的疤。

阿德里安捡起面包,指尖触到藏在书脊里的纸片,那是被捕前连夜油印的进步传单,油墨还蹭在指腹上。他想起法官宣判时的冷笑:"给摩尔人读诗?不如让你去给他们的子弹读经。"此刻底舱深处传来压抑的啜泣,某个少年犯在黑暗里颤抖,手腕的铁链与阿德里安的碰撞出细碎的响。

深夜,货轮撞上暗礁般剧烈颠簸,阿德里安被甩到铁栏上,《飞鸟集》滑出口袋。刀疤脸眼疾手快地踩住书,靴跟碾过"生如夏花"的诗句:"识字的滋味如何?"他蹲下来,煤油灯在瞳孔里晃出凶光,"听说摩洛哥的柏柏尔人会把俘虏的舌头割下来喂秃鹫。"

阿德里安盯着对方喉结上的匕首刺青,想起狱友说过这人曾在格拉纳达割开三个债主的喉咙。"他们或许更想听泰戈尔。"他伸手去够书,指节擦过刀疤脸的靴尖,"至少诗比子弹温柔。"

周围的犯人突然安静,远处传来士官的皮靴声。刀疤脸猛地把书塞回阿德里安怀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明天天亮前,把第37页撕下来。"阿德里安一怔,触到书页间夹着的硬物——是块锯齿状的金属片,边缘还带着毛边,像从罐头盒上掰下来的。

货轮在黎明前驶入直布罗陀海峡,阿德里安透过铁窗看见北斗七星斜挂在天幕,像极了泰戈尔诗里"迷途的萤火虫"。他摸出金属片,在《飞鸟集》第37页《对岸》的诗行下划开一道缝,里面掉出张小纸条,褪色的蓝墨水写着:"阿尔及尔港有共和军联络人,暗号:椰枣树与步枪。"

刀疤脸突然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溅在阿德里安袖口。"痨病鬼。"路过的士官踢了铁栏一脚,"反正到摩洛哥也是喂沙子,省点力气吧。"阿德里安扯下衬衫下摆,递给刀疤脸,对方愣了愣,接过布时趁机塞来块硬邦邦的黑面包:"他们叫我罗梅罗。"

凌晨三点,底舱的犯人陆续睡去,阿德里安借着舷窗漏进的月光翻开书,第37页的诗行被金属片划得支离破碎:"我渴望到河的对岸去,在那边,好些船只一行儿系在竹竿上......"他摸出藏在编号牌后的铅笔,在空白处写下:"黑暗里读诗的人,终将看见星光。"

罗梅罗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滚烫的掌心覆住阿德里安腕间的铁链:"别犯傻了,诗人。在这里,只有两种活法:要么变成狼,要么变成羊。"他松开手,露出自己腕间的牙印——那是在监狱里为了抢面包咬出来的。

阿德里安望着舷窗外墨色的海面,想起被捕那天,他在巴塞罗那的旧书店里给工人朗读《吉檀迦利》,阳光穿过窗棂,落在听众们皴裂的手掌上。此刻货轮的轰鸣震得他胸腔发麻,却有个声音在心底清晰起来:在摩洛哥的沙漠里,或许诗真的能成为另一种武器——不是用来杀戮,而是用来守护那些未被碾碎的灵魂。

他把金属片藏回书脊,用俄语在扉页写下普希金的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笔尖划破纸面,墨迹渗进泰戈尔的字迹里,像血与墨的交融。罗梅罗在旁看着,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痰鸣的沙哑:"你会死得很惨,诗人。但至少......"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飞鸟集》上,"至少你的破书里藏着比子弹更锋利的东西。"

货轮的汽笛突然撕裂夜空,阿德里安攥紧了书,感觉到藏在书页间的金属片硌着掌心。远方,摩洛哥的轮廓已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块等待被雕刻的墓碑。而他知道,自己的命运,连同这本伤痕累累的诗集,即将沉入那片陌生的沙漠,在子弹与诗行的夹缝中,寻找属于理想主义者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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