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沙下的尸骸

夜幕吞噬了最后一抹橙红,军营里的篝火将士兵们的影子投射在沙丘上,像群魔乱舞。阿德里安缩在装甲车阴影里,避开战友们关于“巴塞罗那窑子”的粗鄙争论,手指摩挲着帆布包内的硬物——那本用橄榄油纸包裹的莫泊桑选集。

“嘿,书呆子!”有人朝他扔来半块硬面包,“读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哄笑中夹杂着酒瓶碰撞声,阿德里安看见说话的是机枪手卡洛斯,此人前天用刺刀挑死三个柏柏尔人后,曾把血淋淋的手按在他的《羊脂球》扉页。

午夜的梅利利亚军营像具敞开的尸骸,阿德里安趴在弹药箱下,煤油灯的光被压成薄饼,渗进笔记本泛黄的纸页。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远处岗哨的踱步,他数着脚步声的间隔——每十七秒,巡逻兵会经过帐篷西侧的仙人掌丛。

罗梅罗的鼾声在头顶的吊床上起伏,带着痨病特有的痰鸣。阿德里安摸出半截铅笔,石墨芯在“1915年9月3日”的日期下洇开小团污渍。窗外的月亮像块被啃过的干面包,边角缺了口,正如他此刻的生活——被暴力啃噬,被恐惧碾磨,却仍在裂缝里寻找书写的可能。

致巴塞罗那的旧书店

此刻我在沙漠里数算子弹

每颗都刻着格拉纳达的区号

他们说这里的沙能掩埋二十万具尸体

但埋不住鞋底的血,和书页间的叹息

铅笔尖突然折断,露出木质的苍白。阿德里安想起被捕前那个下午,阳光正暖,他站在书架前给鞋匠胡安朗读《采果集》,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捧着诗集,指尖停在“让我设想,在群星之中,有一颗星是指导着我的生命通过不可知的黑暗的”。此刻胡安或许已死于矿难,而他,却在万里之外用敌人的铅笔书写死亡。

逃兵的眼睛

他被绑在仙人掌上时

瞳孔里盛着整片撒哈拉

上尉的枪响过后

蚂蚁爬进他圆睁的眼眶

搬运比子弹更轻的——

是他未寄出的家书碎片

远处传来皮鞭抽打的闷响,伴随着模糊的求饶声。阿德里安攥紧铅笔,指节抵着后腰的鞭伤,那里的皮肤正在结痂,像块永远无法蜕去的甲胄。他听见弗朗哥的怒吼:“废物!柏柏尔人会把你们的肝挖出来喂骆驼!”

给罗梅罗的墓志铭

你咳出的血珠落在《飞鸟集》第12页

“天空不曾留下翅膀的痕迹

但我已飞过”

而你的翅膀,早被铁链熔成子弹

此刻正躺在某个弹匣里

等待射穿另一个灵魂

吊床突然晃动,罗梅罗的手垂下来,指尖险些碰到油灯。阿德里安屏住呼吸,直到那只手重新缩回阴影,才敢继续书写。煤油灯的黑烟爬上帐篷顶,像极了巴塞罗那工厂的烟囱,那时他总在黄昏穿过工业区,煤灰落在诗集封面上,像撒了把细盐。

柏柏尔孩子

今天看见个赤脚的男孩

在战壕外啃食仙人掌

他的眼睛是两汪浑浊的井

倒映着我们这些“文明人”

如何用圣经般的枪炮

在他的土地上刻下伤痕

铅笔芯再次断裂,这次断得更彻底。阿德里安摸出藏在书页间的金属片,用它刮削铅笔,火星溅在“文明人”三个字上,灼出焦黑的小洞。他想起弗朗哥靴带上的银扣,想起那些用敌人骸骨制成的战利品,突然明白:真正的野蛮,从来不是来自沙漠,而是来自那些自诩文明的征服者。

帐篷外传来换岗的哨声,阿德里安慌忙吹灭油灯。黑暗中,笔记本的纸页发出细微的脆响,像沙漠里仙人掌刺相互摩擦的声音。他把本子塞回衣襟,贴着《飞鸟集》的残页,那里有泰戈尔的诗句被血与沙反复涂抹,却依然倔强地凸起:“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罗梅罗在吊床上翻了个身,铁链哗啦作响。阿德里安摸到他藏在枕头下的金属片,冰冷的锯齿边缘划过掌心。远处,弗朗哥的营帐仍亮着灯,像只永不闭合的眼睛。他知道,天一亮,又会有新的逃兵被枪毙,又会有新的尸体被扔给秃鹫,而他的诗,将继续在弹药箱下生长,像沙漠里的风滚草,带着尖刺,却又无处停留。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阿德里安摸出铅笔,在笔记本最后一页写下:“当子弹成为沙漠的语言,诗就是我们的哑语——用伤口拼写,用骨血押韵,在暴君的字典里,刻下他们永远读不懂的反叛。”

窗外,第一颗晨星正在褪色,像枚被丢弃的子弹壳。阿德里安合上笔记本,把它埋进弹药箱下的沙堆里——那里,已经藏了七首诗,每首都是用恐惧作纸,用希望当墨,写就的,不会被烧毁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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