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七分,威士忌在玻璃杯底凝结成冰棱。陆沉拨完最后一个和弦时,琴弦震颤的余韵里混着邻座女子的轻笑,像碎玻璃碴子掉进糖浆罐,甜得发苦。他低头调整效果器旋钮,余光瞥见吧台角落的阴影里,有团墨绿衣角闪过,恍若初春未融的苔痕。
画室的门锁在转动时发出锈蚀的叹息。陆沉拧亮落地灯,暖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颜料颗粒,像被囚禁的星群。 easel 上的肖像画仍保持着三天前的模样——钴蓝色的眼睛里凝着半滴钛白,像冻在冰川里的月光。他伸手触碰画布,指尖突然陷入某种柔软的肌理,像是触到未干的墨迹。
“第三颗纽扣掉进调色盘那天,你说要写首关于颜料的歌。”
沙哑的女声从画布深处渗出,混着松节油的辛辣气息。陆沉猛地后退,后腰撞上摆满颜料瓶的木架,群青与镉红的液体在地面蜿蜒成河,像被割裂的血管。画稿上的文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每个字母都抽出嫩芽,在月光下舒展成蝶形花瓣。
“周舟?”他的声音碎成齑粉,跌进颜料的河流里。那个总把墨绿色围巾浸在松节油里的女孩,此刻正从层层叠叠的油彩中走来,发梢挂着未干的普鲁士蓝,在地板上拖出幽蓝的轨迹。她的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银戒,戒面刻着的五线谱缺口处,嵌着半片蝶翼般的贝壳。
“我在你的歌词里种了一千颗种子。”她的指尖掠过画稿,所有文字瞬间振翅,在两人之间织就荧光的帘幕,“现在,第一千只蝴蝶要带你去看我们未完成的结局。”
陆沉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记忆如潮水倒灌。十七岁的梅雨季,他抱着走调的吉他闯进废弃画室,看见穿墨绿毛衣的少女正往画布上泼洒钴蓝。雨水顺着天窗漏下,在她脚边积成浅潭,她赤着的右脚拇指沾着镉红,像朵开在水洼里的花。
“踩在颜料上弹唱吧。”她递来调色刀,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绿毛线,“声音会在油彩里生根。”于是他踩在湿润的赭石上拨弦,琴弦震颤惊飞了停在调色盘上的蛾子,翅膀上的磷粉落在她新画的云隙里,成了永不坠落的星子。
“你总说音乐是流动的颜料。”周舟抬手轻挥,荧光蝴蝶突然聚成钢琴的轮廓,琴键上凝结着不同颜色的颜料,“而我想证明,颜料也能奏响旋律。”她踩下涂着钛白的琴键,高音区迸溅出雪花般的光点,落在陆沉的吉他弦上,化作跳动的音符。
陆沉的指尖自发地在琴弦上游走,记忆中的片段与眼前的奇幻场景重叠。他看见自己在暴雨夜为她修改画稿上的阴影,她则把他写废的歌词折成纸船,放进画室角落的旧鱼缸。那些纸船此刻正从画布深处漂来,每艘船上都停着发光的蝴蝶,船身洇开的墨痕,正是他昨夜梦到的旋律。
“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吗?”周舟在颜料琴键上旋转,裙摆扫过之处,生长出成片的荧光蒲公英,“谁先完成跨界的作品,就能在对方的领域刻下印记。”陆沉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她离开时的清晨,画室的白墙上突然出现用颜料写就的半句歌词,而他的吉他弦上,不知何时缠上了她的一缕墨绿发丝。
吉他声突然卡顿,某个高音区的弦音裂成碎片。陆沉看见周舟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她脚踝处的颜料正逐渐褪色,露出下面苍白的皮肤。画稿上的蝴蝶纷纷朝她飞去,停在她逐渐虚化的肩头,像撒了把碎钻。
“瓶颈期的创作,需要最锋利的手术刀。”她的声音混着远处教堂的钟声,“去阁楼看看吧,我们藏起来的东西,该见光了。”
晨光刺破画室的尘埃时,周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陆沉跪在满地颜料中,看见画稿上的文字已凝结成凸起的纹路,像极了人体皮肤上的毛细血管。他小心翼翼地揭下那张画纸,背面赫然印着半枚掌纹,纹路里嵌着细小的钴蓝色颗粒。
阁楼的灰尘在爬梯晃动时纷纷坠落。陆沉摸到旧木箱的瞬间,后颈突然泛起细密的战栗——那是当年他们藏秘密的地方。木箱打开的刹那,数百张画纸倾泻而出,每张纸上都用不同颜色的颜料写着歌词,有些字迹已被颜料覆盖,有些则露出半截,像埋在土层里的化石。
在最底层,他发现了一本皮质笔记本。封面烫金的“谱牒”二字已磨损成浅痕,翻开时掉出一张泛黄的票根——2019年4月19日,市立美术馆开幕式。陆沉的呼吸停滞,记忆如潮水漫过心脏:那天他偷偷溜进画展,在她的《月光奏鸣曲》油画前站了整整三个小时,画布上的每道笔触,都对应着他写过的某段旋律。
笔记本里夹着的信纸上,是她熟悉的字迹:“当你看到这些时,我大概已经在另一个城市的画室里,往云朵里藏你的新歌词了。别担心,我们的蝴蝶正在赶来的路上,它们会驮着未唱的音符,穿过所有颜料与琴弦的缝隙。”
陆沉合上笔记本时,晨光正透过阁楼的小窗,在画纸上投下蝴蝶形状的光斑。他忽然想起昨夜梦中她眼底的泪痣,那其实是他某次调颜料时不小心蹭上的镉红。原来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早已藏在彼此的创作里,像根系在地下缠绕的两棵树。
接下来的一周,陆沉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他将周舟留下的颜料歌词逐一破译,用不同颜色的效果器模拟对应的音色:群青是delay的深邃回响,钛白是clean tone的纯净光泽,赭石则是过载效果的沙哑质感。当他把最后一段旋律融入副歌时,窗外的梧桐叶正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极了那年她在画布上撒的碎钻。
十月的第一个周末,陆沉站在酒吧的舞台上。台下聚满了闻讯而来的听众,他们手中举着画纸折的蝴蝶,在灯光下泛着不同颜色的荧光。当第一个和弦响起时,他看见吧台角落闪过一抹墨绿,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捧着画本,在阴影里对他微笑。
“你坐在钢琴椅上,数着第七滴雨,而我在调色盘里,调出你瞳孔的淤青……”歌词从他喉咙里溢出,混着效果器制造的雨声采样。聚光灯突然变成七彩光晕,照在他身后的巨大画布上——那是周舟最新的作品,画面中央是正在弹吉他的少年,他的琴弦上停满发光的蝴蝶,每只翅膀上都写着不同的歌词。
演出结束时,台下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陆沉抱着吉他走向那个穿墨绿毛衣的身影,看见她画本上的速写——正是他刚才唱歌的模样,左眼角多了颗用镉红点上的泪痣。
“欢迎回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周舟合上画本,指尖掠过他吉他上的绿毛线:“我说过,蝴蝶会带你找到我。现在,该你教我弹《月光谱牒》的间奏了。”
窗外,真正的月光正爬上酒吧的橱窗。陆沉忽然明白,原来所有的等待与寻找,都是为了此刻——当颜料与音符在空气中相遇,当记忆与现实在聚光灯下重叠,他们终于在艺术的经纬里,织就了属于彼此的星图。
他轻轻拨响第一个和弦,这次没有错音。周舟从画袋里取出调色刀,在吧台上的空酒杯里调出钴蓝色的颜料。当吉他声与颜料的光泽同时流淌时,第一千零一只蝴蝶正从画布上振翅而起,朝着月亮的方向飞去,翅膀上的荧光,照亮了所有未唱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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