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王府的青瓦,檐角垂下的雨帘将庭院切割成朦胧的碎片。
李安倚坐在九曲回廊的朱漆栏杆旁,廊下悬挂的宫灯在风中摇晃,昏黄的光晕里,雨丝泛着冷寂的银白,将她的身影拉得支离破碎。
“存孝,你可晓得,往昔我对嗣源大哥是何等倾心,能嫁与他一直是我心心念念、梦寐以求之事。那时的我,满心只盼着自己能快些及笄,以为那样便能如愿以偿。可如今回头细想,当真是自己太过天真幼稚了”。
李安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眼中尽是自嘲。
她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却浇不灭心中的苦涩。
泪水在她眼眶中不住地打转,好似摇摇欲坠的露珠,随时都可能滚落。
“郡主,爱你的人不是只有大哥”。
李存孝的声音轻柔而真挚,仿佛怕惊扰了眼前的这份美好。
他静静地凝视着李安,目光中满溢着浓浓的爱意与深切的怜惜。
“还有你吗”?
李安的双眸紧紧地锁住李存孝,眼中闪烁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嗯”!
李存孝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决。
记忆里的锁链声突然在耳畔炸响,十二岁的少年被铁链拖进晋营,脊梁被皮鞭抽得血肉模糊,却仍梗着脖子不肯求饶,直到那道粉色身影突然闯入视线,他却倔强地别开脸不看一眼。
“小小孩童,能有如此胆气,将来定非池中之物,父王惜才,你若忠心,定能出人头地”!当年她的一句话,如同一束光,照亮了他黑暗的世界,将他从困境中解救了出来,成为了他一路前行的动力,自那以后,他便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
他在马厩里啃着冷硬的窝头,在深夜的校场反复练习枪法,掌心的茧子磨破又结痂。每当支撑不下去时,就会想起她为他端来的一碗温热的小米粥,笑意盈盈地告诉他:“吃饱了,才能当大将军呀”。
他想起突袭朱温营地那晚,箭矢擦着她发间飞过,他用身体为她挡下所有危险,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在他最狼狈时递来温暖的人,绝不能再受到半点伤害!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进军帐,案几上铺着崭新的宣纸,狼毫笔搁在砚台旁,泛着温润的光泽。
李安挽起袖口,轻轻研磨,墨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李存孝坐在她对面,双手交叠在胸前,眉头微蹙,眼神中透着一丝抗拒。
“过来,今日定要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李安歪着头,朝他招招手,眼神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李存孝磨磨蹭蹭地挪到她身边,接过笔墨,手却不自觉地颤抖。
笔尖触到宣纸的那一刻,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墨痕。
斩敌之时都未曾有过如此紧张无措。
他涨红了脸,刚想放下笔,却被李安一把按住:“不许偷懒”!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引导着他的笔触。
“李 —— 存 —— 孝” ,她一字一顿地念着,呼吸拂过他的耳畔,痒痒的。
李存孝的心跳陡然加快,耳根也渐渐红透。
好不容易写完自己的名字,李存孝长舒一口气,刚想休息,又听李安说道:“现在写李安”。
这一次,他写得认真了许多,虽然字迹依旧有些稚嫩,但好歹有了些模样。
写完后,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期待:“郡主,我写得如何”?
李安歪着头看向他,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存孝,你不该总喊我郡主,你拜父王晚,以后你就喊我阿姐吧”。
李存孝嘴角微微上扬,却还是嘴硬:“不喊,我比你年长”!
李安佯装生气,双手叉腰,伸手揪住他的耳朵:“这可是郡主的命令”。
“安姐太霸道” ,李存孝一脸无奈,眼中却满是宠溺。
李安这才松开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即又铺好一张宣纸。
“还要写啊”?李存孝全身都写满了抗拒。
李安认真地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大字,而后笑着问道:“存孝可认得这几个字”?
李存孝摇头,他不认得,也不想认得。
“与君白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李安指着几个字,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我定是得学会这几个字”,存孝立马得意地握住毛笔。
两人并肩而坐,字迹相互交叠,仿佛他们的命运也紧紧缠绕在一起。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将这一刻的温馨与美好,永远地定格在时光的画卷里。
暮色给校场铺上金红薄纱。
李安踮着脚尖绕过操练的士卒,绣鞋悄无声息陷进被踏平的草地。
远处李存孝的银枪正破开夕阳,枪缨翻卷间似有流火飞溅,每一次刺击都带起破空锐响,惊得栖在辕门上的寒鸦扑棱棱飞起。
她歪头靠在斑驳的箭靶上,发间新摘的芍药蹭过粗粝的木板,凝望他额角汗珠坠落在甲胄缝隙,溅起细小的光。
直到枪尖突然撕裂空气,带着凌厉风声钉入她耳畔的木靶,飞溅的木屑擦过她发烫的脸颊。
“安姐站得太近,伤到了如何是好”?李存孝的声音裹着喘息,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他攥着枪杆的指节发白,方才那枪本是要刺向三丈外的标靶,却鬼使神差偏了方向。
李安伸手去摸震颤的枪杆,指尖触到冰凉的精铁,抬头时眼波流转:“存孝若伤了我,那便以余生相抵”!
她故意凑近,发间茉莉香混着硝烟钻进他鼻腔,看少年喉结滚动着往后退,却又舍不得挪开半步的模样,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
校场角落突然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几个偷懒的士卒慌忙低头装作整理兵器。
李存孝这才惊觉周遭还有旁人,慌忙去拔木靶上的长枪。
可无论怎么用力,银枪都纹丝不动 —— 方才那一击,竟将枪尖深深钉入了腐朽的木芯。
寒星点点缀满夜空,夜风裹着槐花甜香钻进营帐。
李安掀开营帐的粗布帘时,手中木盘里的油酥胡饼还冒着热气。
李存孝慌忙将怀里的酒葫芦藏到身后。
李安挑眉将木盘重重一放,油纸包着的羊肉香气顿时四溢,她伸手去夺酒葫芦,却被李存孝反手握住手腕,温热的呼吸扫过她指尖:“当心洒了”!
两人并肩坐在草料堆上,月光从木板缝隙漏进来,在胡饼上洒下斑驳银纹。
李存孝掰下金黄酥脆的饼边递过去,自己却咬着焦硬的饼底。
李安见状直接将整块羊肉塞进他嘴里,碎屑沾在他嘴角。
酒葫芦在两人手中来回传递,辛辣的酒液混着肉香,烫得眼眶发烫。
李存孝突然指着夜空:“看!那是流星”!
李安仰头时,后脑不小心撞上他胸膛,听到剧烈的心跳声震得人耳热。
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李安慌忙将剩下的食物塞进他怀里。
起身时裙摆勾住木刺,整个人向后跌去。
李存孝长臂一揽,将她稳稳圈在怀中,鼻尖几乎相触。
“等平定战乱,我要在雁门关外盖座大宅子,阿姐若愿意,我们就每日都坐在星空下,看这日出日落”。
他的声音比酒更醉人,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泛红的脸颊,草料堆里的胡饼碎屑,都染上了暧昧的甜香。
春阳将校场晒得暖融融。
李安揪着缰绳的指尖微微发颤,胯下的胭脂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她偷瞄身旁骑在乌骓马上的李存孝,玄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却唯独掌心托着软垫,小心翼翼地悬在她后腰三寸。
李安故意松开缰绳惊呼。
他立刻揽住她腰身,“安姐莫要胡闹”,李存孝的呵斥混着急促的喘息,喷洒在她发顶的茉莉簪花上。
隔着冰冷的铁甲,李安清晰地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一下下撞得她后背发烫,她偏过头,正巧对上他慌乱闪躲的目光。
出征数月,他得胜凯旋,她早已等候在城门之上。
她攥着的红绸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目光穿透飞扬的尘土,死死盯着远处蜿蜒的旌旗。
当那抹熟悉的玄甲终于刺破夕阳,她的裙摆率先翻卷起来,手中绸带挥成热烈的火焰:“存孝”!
李存孝猛地抬头,铁枪上滴落的血珠都凝成了琥珀色。
他狠夹马腹,胯下乌骓如离弦之箭冲来,身后亲卫的呼喊声被甩在风里。
当马蹄声震得城墙簌簌落灰,他翻身下马的瞬间,李安已扑进他染血的披风,发间茉莉清香抚平他一切疲惫。
“安……”,他的手掌悬在她发顶,粗粝的指腹蹭过她柔软的肩头。
“嗯”?李安仰起脸,睫毛上还沾着未落下的泪,故意板起的面孔却掩不住眼角的笑纹。
“安 —— 姐”! 李存孝故意拖长声音,调皮地说道。
他突然弯腰,鼻尖几乎擦过她泛红的脸颊,惊得她耳尖发烫,看着她娇羞的模样,他终于憋不住笑出声。
她故作生气地轻轻拍打他的胸膛,却触到一手潮湿,低头时笑容骤然凝固 —— 玄甲下渗出的血水,早已在衣摆晕开狰狞的花。
“存孝受伤了”?她的指尖心疼地抚过他锁骨处狰狞的伤口,声音轻柔得像要碎在风里。
“战场之上,皮肉之伤在所难免”,他满不在乎地扯开染血的领口,露出后颈新添的箭疤。
半月前,他单枪匹马冲入敌营,直取敌将首级,数支断箭深深没入后背,军医剜肉取箭时,这位少年悍将布巾咬得稀烂,血沫混着布屑吐了满地,指节捏得发白硬是不吭一声。
“不知存孝这南征北战的日子会到何时”,李安将脸埋进他胸膛,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却无端生出恐惧。
李存孝轻轻托起她的下颌,夕阳在他眼底烧出两簇火苗:“待到天下平定,待到安姐为我生儿育女之时”,他的拇指摩挲着她泛红的唇瓣,语气轻佻得像在沙场上戏耍敌将:“到那时,我便把飞虎军的虎符熔了,给我们的娃娃打对银镯子”。
远处归营的号角声惊起寒鸦,漫天晚霞里,少年将军的誓言比铁枪更滚烫。
深夜的军医帐里,李安握着李存孝的手微微发颤。
李存孝斜倚在简陋的木榻上,左肩铠甲已卸,露出狰狞的伤口,凝结的血痂周围泛着青紫。
军医举起刀尖,剜肉的剧痛袭来时,李存孝本能地绷紧全身,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在锁骨处汇成细流。
他转头看着李安苍白的脸色,看着她睫毛上悬着的泪珠,突然咧嘴一笑,带起伤口一阵刺痛。
李安猛地抬头,却见少年嘴角染着血沫,还在强撑着挤眉弄眼。
她又气又急,抓起干净的布巾狠狠按在他伤口上,痛得存孝闷哼一声。
她心疼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颤:“安姐的眼泪,比箭伤还烫人”!
李存孝望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发间晃动的茉莉,恍惚间觉得,这钻心的疼,竟也不及她眼底的哀伤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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