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雪簌簌落满宫墙，我跪在椒房殿外的汉白玉阶上，掌心的血珠渗进积雪里，绽开一朵朵红梅。殿内传来环佩叮当声，还有她清泠如碎玉的笑声，混着另一个男子的低语，像把淬了毒的匕首，一下下剜着我的心。
三年前的临安城也是这样的雪天。那时我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寒门书生，在书院苦读时不慎跌落寒潭。意识模糊间，有一抹鹅黄身影将我拽上岸。她蹲在我身旁，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眼睛亮得像初春的融雪：“你且等着，我去取姜汤来。”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镇国公府最受宠的幺女苏晚棠。自那日起，她总带着点心来书院找我，裙摆扫过青石砖，一路洒下银铃般的笑声。她会歪着头看我写字，忽然伸手蘸了墨汁在我脸上点个墨点；也会在夏夜摇着团扇，听我讲那些志怪故事，听到害怕处便缩进我怀里。
“阿砚，等你金榜题名那日，我便求父亲去你家提亲。”她倚在我肩头，指尖绕着我的发，“到时候要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让全临安城的人都知道，我苏晚棠嫁得如意郎君。”
我握着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定不负卿。”那年冬月，我不负众望摘得状元桂冠。当我捧着御赐的玉如意踏入镇国公府时，却只见满地狼藉。下人说，三日前小姐去慈云寺上香，归途遭遇山匪，跌落山崖。
我疯了般寻遍山崖下的每一寸土地，终于在第七日傍晚，在一处隐秘的山坳里发现了昏迷的她。她的额角渗出鲜血，将雪都染红了。我抱着她狂奔至医馆，大夫摇头叹息：“性命虽保得住，只怕……”
“只怕什么？”我攥着大夫的袖口，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只怕这一跤跌坏了脑子，前尘往事，再难记起。”
再次醒来的晚棠，眼神陌生得让我心悸。她缩在床角，惊恐地看着我：“你是谁？”我伸手想碰她，她却尖叫着打翻了桌上的茶盏。镇国公黑着脸将我赶出门，门扉重重阖上的瞬间，我听见晚棠带着哭腔的声音：“父亲，我怕……”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寻她的那些日子里，当今太子微服私访路过那座山，救下了昏迷的晚棠。他自称是商人之子，日日守在晚棠病榻前，给她讲江湖趣事，为她描眉簪花。等我再见晚棠时，她正倚在太子怀中，腕间戴着他送的翡翠镯子，笑得比从前更明艳。
“这是我夫君。”她指着太子，眼中满是依赖，“他说等开春便来提亲。”我僵立在原地，看她腕间的镯子泛着冷光，那是我曾说过要为她打一副的款式。太子挑眉看向我，眼中尽是得意：“苏姑娘既已失忆，状元郎何必执着？”
我攥紧了袖中的玉如意，那上面还刻着我们曾一起描的并蒂莲。转身离开时，听见晚棠问：“他是谁？为何我见了他，心里会这么难过？”太子温声哄道：“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莫要坏了兴致。”
如今，太子登基为帝，晚棠成了宠冠六宫的苏贵妃。我官至三品御史，却再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今日在朝堂上谏言削减后宫用度，字字句句都是冲她去的。散朝后，便被传召至椒房殿。
殿门终于打开，暖香扑面而来。晚棠身着华服，眉间点着鲜艳的花钿，美得让人窒息。她站在门槛处，眼神疏离：“状元郎今日在朝堂上的一番话，莫不是对本宫有什么不满？”
我伏地叩首：“臣惶恐。只是如今边境战乱，百姓流离失所，还望娘娘体恤民情。”
她轻笑出声：“好个忧国忧民的状元郎。可本宫记得，三年前那个在书院里为我折花的书生，不是这样的。”我浑身一震，猛地抬头，却见她眼中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失忆的模样。
“你都想起来了？”我声音发颤。
晚棠转身走向案几，指尖抚过案上的青瓷花瓶：“太子将我从山崖下救上来时，我便醒了。只是他说，若我不装作失忆，便要灭你九族。”她拿起花瓶，“我看着你日日在府外徘徊，却不敢相认。那日你捧着玉如意来，我多想冲出去抱住你，可……”花瓶重重摔在地上，瓷片飞溅，“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冒险。”
我踉跄着起身，想要靠近她，却被侍卫拦住。晚棠背对着我，声音哽咽：“阿砚，忘了我吧。我如今是贵妃，是皇后，往后还要母仪天下。你……你值得更好的。”
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年在书院，她教我画的第一幅画，也是这样的背影。那时她穿着淡绿襦裙，长发垂落，在宣纸上勾勒出江南的烟雨。如今她的背影依旧，只是再也不是我的晚棠了。
雪越下越大，我转身踏入风雪中。远处传来编钟之声，那是新皇为晚棠举办的生辰宴。我握紧了袖中早已破碎的玉如意，任由雪花落满肩头。这一生，终究是错过了。
后来我请命去了边境，在漫天黄沙中，总能想起临安城的雪，还有那个在雪地里对我笑的姑娘。听说她成了皇后，生下了嫡皇子；听说她凤仪万千，受万民敬仰。可那些都与我无关了。我守着边疆，看着月亮圆了又缺，终于明白，有些爱，注定只能藏在心底，化作一生的遗憾。
十年后，我告老还乡，途经临安城。城门口贴着皇榜，说皇后娘娘薨逝。我鬼使神差地去了皇宫，在皇后陵前，看到了那支我曾送她的白玉簪。守陵的老太监说，娘娘临终前，一直握着这支簪子，嘴里念叨着“阿砚”。
我跪在陵前，泪如雨下。原来，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那份爱。只是这份爱，终究像那夜的雪，落得无声无息，却又刻骨铭心。
雪又落了下来，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她穿着鹅黄襦裙，踏着满地琼瑶，向我走来，眉眼弯弯：“阿砚，你看，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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