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弦相思引

金陵的梅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月有余,秦淮河面笼着层薄雾,画舫上的丝竹声混着水汽,绵软得像浸了水的绸缎。林栖梧抱着琵琶穿行在青石巷,木屐叩击石板的声响惊起檐角雨珠,她水袖轻扬,扫落了墙上半片斑驳的苔痕。怀中琵琶裹着褪色的锦缎,琴身刻着的并蒂莲纹在雨水中若隐若现,那是她十三岁登台时,用第一个月的赏钱刻下的,如今纹路里积满了岁月的尘埃。

转角处的"清音阁"飘来一缕琴声,是《汉宫秋月》的曲调,哀婉如泣。林栖梧驻足倾听,透过雕花窗棂,望见二楼雅间里,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正轻抚古琴。他指尖起落间,琴弦震颤出泠泠清音,眉间似藏着万种情思。那抹身影与记忆中的父亲重叠——她依稀记得,幼时家中堂前也悬着一架古琴,父亲常抱着她,在月光下轻吟《凤求凰》,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尽了林家满门,也将八岁的她推入了凤仙楼的火坑。

"姑娘可是懂琴?"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栖梧转身,正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桃花眼。男子手持油纸伞,伞面上绘着墨竹,衣摆还沾着未干的雨渍。他身上有淡淡的松香味,像极了记忆里父亲书房的气息。

"略通一二。"林栖梧垂眸,耳尖泛红。她见过太多登徒子,却从未遇过这般清雅的公子。谢云舟注意到她琵琶上磨损的琴弦,主动将她引进雅间,案上摆着一把焦尾琴,琴身纹理如流水蜿蜒。

"这琴是家母临终所赠。"谢云舟擦拭着琴身,"她说琴音能通人心。"他递过一方素帕,上面绣着并蒂莲,与林栖梧琵琶上的花纹如出一辙,"姑娘的琴弦似乎有些松了。"

林栖梧接过帕子擦拭琴弦,指尖轻拨,半阙《凤求凰》倾泻而出。谢云舟眸光微亮,立刻跟上后半段。琴音缠绵,似有千言万语在弦上流淌。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儿时,坐在父亲膝头听琴的时光。

此后的每个清晨,林栖梧都会悄悄来到清音阁。谢云舟教她识谱,带她辨认古琴上的徽位。他会在琴谱空白处题诗,"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也会讲述琴史典故,说司马相如如何以《凤求凰》打动卓文君。林栖梧为他唱新学的戏文,《牡丹亭》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长生殿》中"在天愿作比翼鸟",唱到动情处,谢云舟便会取出竹笛相和。

阁中角落摆着一架陈旧的铜镜,林栖梧偶尔会对着镜子练习水袖。谢云舟便倚在门边,看她青丝如瀑,眉眼含情,将这一幕画在宣纸上。他还偷偷攒钱,托人从苏州带回一匹月白色的绸缎,说要给她做件新戏服。

一日,谢云舟拿出个檀木匣子,里面是一支玉簪:"待琴坊生意好转,我便拿着它去凤仙楼提亲。"林栖梧将簪子贴在心口,想起母亲临终前说过,女子若得良人赠簪,便是托付终身。她偷偷将谢云舟送的素帕缝进戏服内衬,每次登台都觉得周身有了底气。

然而好景不长,凤仙楼的老鸨发现了两人的私情。那日林栖梧回楼稍晚,王妈妈摔碎了谢云舟送的玉簪,将茶盏重重砸在地上:"谢云舟不过是个落魄书生,能拿出多少银子替你赎身?醉香楼的李妈妈出了三倍价钱,明日就把你送过去!"

深夜,林栖梧被粗鲁地推进马车。她挣扎着望向窗外,只见谢云舟冒雨追来,边跑边喊她的名字。几个壮汉拦住他,拳脚如雨点般落下。林栖梧的发簪掉在车帘上,随着颠簸轻轻摇晃,像极了她破碎的心。恍惚间,她听见谢云舟嘶喊:"等我!"

谢云舟被打得遍体鳞伤,却始终死死攥着半截发簪。等他赶到醉香楼,老鸨冷笑着说:"林姑娘早就被送进京了。"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琴坊,发现家中来了不速之客——知府大人的管家带着婚书,称知府千金慕他已久,若不答应,谢家将背负忘恩负义之名。

原来三年前,谢母重病时,是知府帮忙延请名医。谢父扑通一声跪在儿子面前:"云舟,你母亲临终前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成家立业..."老人老泪纵横,"咱们家欠着知府的人情,这婚约..."谢云舟想起母亲病榻前,握着他的手说"莫要负人恩情",最终在婚书上按下手印。

大婚当日,红绸铺满朱雀大街,锣鼓声震得人耳膜发疼。谢云舟身着大红喜服,胸前的红绸勒得他喘不过气。拜堂时,他恍惚看见林栖梧站在人群中,水袖翻飞,眉眼含笑。突然,一阵断断续续的《凤求凰》从远处传来,琴声中夹杂着呜咽。谢云舟猛地掀开盖头,朝琴声跑去。

城郊破庙前,满地猩红刺得他睁不开眼。林栖梧的戏服浸在血泊中,琵琶弦已断,她躺在泥水里,手中还握着半块玉佩——那是他们初遇时,谢云舟送她的定情之物。玉佩上"永结同心"的刻痕,如今被鲜血浸得发红。

"栖梧..."谢云舟跪在她身旁,声音颤抖。

林栖梧费力地睁开眼,嘴角溢出鲜血:"云舟...我逃出来了...想再为你弹一曲..."她的手无力垂下,玉佩掉在地上,碎成两半。原来醉香楼的老鸨见她宁死不从,便将她卖给了人贩子。林栖梧拼死逃脱,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破庙中用断弦的琵琶,弹奏出最后的《凤求凰》。

谢云舟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血泪滴在她苍白的脸上。他想起初次相遇时,她怯生生地拨动琴弦;想起她在戏台上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模样;想起她说"我等你"时眼中的星光。怀中的人渐渐没了温度,谢云舟却仍固执地哼着《凤求凰》,直到嗓子嘶哑。

此后,江南再无谢云舟的琴声。有人说在破庙见过他,抱着断弦的琵琶,哼唱着不成调的《凤求凰》。也有人说,每逢雨夜,秦淮河上都会传来若有若无的琴音与戏腔,那是谢云舟和林栖梧,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着他们未完的情缘。

三年后的清明,细雨如丝。谢云舟带着酒壶来到城郊破庙,斑驳的墙壁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他轻抚着墙角那把断弦的琵琶,琴身刻着的"栖梧"二字早已模糊不清。

"栖梧,我把琴坊卖了。"他斟满两杯酒,一杯洒在地上,"父亲去了,知府的恩情也还清了。"话音未落,怀中的琵琶突然发出嗡鸣,似有回应。

忽然,一阵微风拂过,破旧的窗棂发出吱呀声。谢云舟恍惚看见林栖梧倚在门边,水袖轻扬,眉眼含笑:"云舟,再弹一曲《凤求凰》可好?"

他颤抖着抱起琵琶,用残损的琴弦,奏出一段支离破碎的曲调。琴声与雨声交织,渐渐消散在江南的烟雨中。一曲终了,谢云舟将琵琶抱在怀中,缓缓闭上了眼。

当夜,清音阁燃起熊熊大火。人们说看见一个白衣男子抱着琵琶走进火海,嘴里哼唱着《凤求凰》。而那半截发簪,永远留在了灰烬中,见证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后来,有文人墨客路过金陵,听闻这段故事,写下诗句:"断弦犹诉相思意,烈火难焚未了情。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二十年后,一位说书人来到金陵。他的故事里,琴师与戏子化作了秦淮河畔的连理枝。春日花开时,枝头会垂下两根缠绕的枝条,一根洁白如雪,一根殷红似血。每当有琴音从河面飘过,枝条便会轻轻摇曳,仿佛在应和着那首永远弹不完的《凤求凰》。而老辈人仍记得,在某个雨夜,他们曾见过一男一女在秦淮河上泛舟,男子抚琴,女子唱戏,声音婉转,直到黎明破晓,才消失在茫茫水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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