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曲

暮色将云锦宫浸染成血色琉璃,十六岁的昭宁公主攥着丝帕,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远处演武场传来兵器相击的闷响,她踮脚望去,一抹月白身影正在刀光剑影中辗转腾挪——那是苍狼国质子阿烈,此刻正被迫与大胤武士进行生死较量。他的玄铁腰带在夕阳下泛着冷光,那是三年前她偷偷塞进行李箱的生辰贺礼,腰带扣上还刻着小小的并蒂莲纹,与她裙摆上的刺绣如出一辙。

"公主殿下,何苦自寻烦恼?"贴身侍女青梧攥着团扇的手微微发白,"他不过是敌国送来的人质,陛下早晚会..."

话音未落,昭宁已提起绣着并蒂莲的裙摆,踩着青砖向演武场奔去。三年前初见的场景在脑海中翻涌:暴雨倾盆的太和殿内,浑身湿透的少年抱着断弦的古琴跪在汉白玉阶前,发间束着的蓝色丝带滴落的水珠在地上晕开深色痕迹。当他抬起头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跳动着让人心悸的光:"此琴名'离殇',愿为陛下奏一曲。"苍凉的《塞上曲》如孤狼长嚎,惊破殿中死寂,也惊破了她被宫墙禁锢的少女心。而她当时并未注意到,阿烈在奏琴时,偷偷将一枚刻着狼图腾的护身符藏进了她的袖中。

此后每个破晓时分,昭宁都会披着薄雾溜进御花园的梅亭。阿烈总在那里等候,怀中抱着重新修好的古琴。他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教她辨认雁柱上的纹路:"苍狼国的姑娘会在琴尾系上爱人的发丝,这样无论相隔多远,琴声都能找到归途。"月光倾洒时,他会用狼毫在宣纸上勾勒草原的轮廓,说每颗星辰都藏着英雄的传说。有次她不小心打翻砚台,墨汁在他月白长衫上晕开一朵乌云,他却笑着将她画的歪扭的狼头贴在胸口:"这是我最珍贵的战利品。"而她不知道的是,阿烈会在深夜无人时,对着这幅画喃喃自语,诉说着对家乡和她的思念。

隆冬的某夜,阿烈突然解开披风将她裹住。他的体温透过粗布衣衫传来,带着草原特有的松脂香:"公主可知,苍狼国的雪?"他指向夜空,"那里的雪像碎玉铺满大地,狼群在雪原上奔驰,月光洒在它们的皮毛上,比中原的绸缎还要华美。"他的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等我带你去看。"昭宁低头时,看见自己绣着金线的鞋尖,正轻轻蹭着他沾着草屑的布靴。此时,阿烈腰间的银铃突然轻响,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此刻却仿佛在为这温馨的一刻伴奏。

然而边关的烽火比约定来得更快。苍狼国铁骑踏碎雁门关的消息传来时,昭宁正在试穿阿烈托人从西域带回的胡服。金线绣着的狼头在铜镜中泛着冷光,她突然听见云锦宫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嚎。当她跑到城楼时,护城河上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婴儿的襁褓卡在芦苇丛中,被血水染成暗红。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她踉跄着扶住城墙,阿烈送她的玄铁玉佩硌得胸口生疼——那上面刻着"此情昭昭,宁负天下"的小字,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而在这一刻,阿烈正在天牢中,用指甲在墙上刻下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陛下有令,即刻押解苍狼国质子!"禁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时,昭宁正对着满桌阿烈留下的物什发呆:缺了口的陶碗,画着草原的绢帕,还有半截没刻完的狼形木雕。她抓起玉佩冲出门,却在长廊撞见被铁链拖拽的阿烈。他的长衫破破烂烂,嘴角还渗着血,却仍笑着将半块烤得焦黑的饼递出来:"饿坏了吧?牢头今早扔进来的。"而这块饼,是他偷偷省下自己的口粮,只为让她能吃一口。

泪水夺眶而出,昭宁将玉佩塞进他掌心:"明日未时,西角门见。"她摸到他手背上结痂的鞭痕,"我们去苍狼国,去看你说的雪原。"

阿烈突然扣住她的手腕,眼中翻涌着痛苦:"昭宁,你可知苍狼国为何突袭?"他扯开衣襟,心口狰狞的旧伤赫然在目,"三年前我父王遇刺,唯一的线索是大胤的青铜箭簇。"他从袖中掏出半截箭矢,箭尾的雕羽已被血渍浸透,"你兄长书房的暗格里,藏着三百支同样的箭。"

昭宁如坠冰窟。她想起去年秋猎,太子兄长特意让人打造了一批青铜箭矢;想起阿烈教她射箭时,总对着青铜箭头发怔;想起他说"有些仇,不得不报"时,眼中转瞬即逝的杀意。更想起半月前,她在兄长书房打翻茶盏,瞥见桌底暗格缝隙里寒光一闪。而此时,太子正与谋士密谋,计划利用昭宁对阿烈的感情,设下一个致命的陷阱。

"跟我走。"阿烈突然将她拽入怀中,铁链哗啦作响,"我已安排好退路,只要..."

"报——!"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对话,"苍狼国三万铁骑已至城下!"

阿烈猛地推开她,铁链哗啦作响:"快走!"他将玉佩狠狠塞进她袖中,"带着它活下去!"昭宁被青梧拖出天牢时,听见身后传来阿烈的嘶吼:"昭宁!忘了我!"她回头望去,只见牢中突然窜起大火,阿烈的身影在火舌中时隐时现,手中握着半截断琴,正在弹奏那首《塞上曲》。琴弦崩断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而这场大火,正是太子派人放的,目的是销毁阿烈可能留下的证据。

城破那日,昭宁站在宫墙之巅。她看着苍狼国的军旗漫过朱雀大街,看着阿烈骑着雪狼驹冲进皇宫。他的玄铁铠甲上凝结着冰霜,眼神却比记忆中更加凌厉。当他的目光扫过城楼,昭宁举起玉佩,却见他猛然勒住缰绳,瞳孔剧烈收缩。

"放箭!"太子的吼声响起。万箭齐发的瞬间,阿烈突然调转马头,雪狼驹风驰电掣般冲向护城河上的逃生船。他挥舞长剑击落如雨箭矢,后背却被射中三箭,鲜血顺着玄铁铠甲的缝隙渗出,在白雪上绽开红梅。

"昭宁!活下去!"阿烈将她推进船舱,最后一枚玉佩塞进她掌心,"等我..."话音未落,一支穿云箭穿透他的胸膛。他的身体重重砸在船舷上,手中仍死死攥着染血的玉佩,那上面的"宁"字已被血浸透。昭宁扑过去时,只摸到他逐渐冰冷的指尖,还残留着弹奏古琴时的温度。而在阿烈倒下的那一刻,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是第一次在梅亭见到昭宁时,她那如春花般灿烂的笑容。

昭宁被苍狼国士兵救起时,怀中抱着阿烈的古琴。老狼王看着她手中的玉佩,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护身符。"他指向军营后方,"去看看吧,他为你种了片梅林。"这片梅林,是阿烈在三年间,偷偷让人从江南移植而来,每一棵梅树,都寄托着他对她的思念。

梅林深处,阿烈的衣冠冢前摆满了青铜箭簇。昭宁跪在坟前,将两半玉佩合二为一,却听见"咔嚓"脆响——玉佩竟在她掌心碎裂。细碎的玉屑随风飘向天际,恍惚间,她又看见阿烈在雪原上对她微笑,身后是苍狼国的万千星辰。而此时,在苍狼国的王宫中,老狼王正对着阿烈的画像,讲述着昭宁的坚强与执着。

十年后,大胤新帝派人重修云锦宫。工匠们在梅亭的地砖下,发现了半卷焦黑的琴谱,上面用苍狼文写着:"愿以我命,换你余生安宁"。而在遥远的苍狼国,每年初雪时,人们总能听见悠扬的琴声,伴随着女子的歌声,唱着那首未完成的《凤求凰》。在大胤的民间,也流传着关于一位神秘女子的传说,她常常在深夜出现在废弃的云锦宫,弹奏着动人的曲子。

后来,江南茶馆的说书人说起这段故事时,总会提到两个传说。其一是在云锦宫遗址,每逢月圆之夜,梅树间会浮现两道交叠的身影,男子抚琴,女子起舞;其二是在苍狼国的雪原深处,有座冰雕的琴台,上面放着永远合不上的两半玉佩,每当风起,便会传出若有若无的叹息。

而昭宁此后半生,都在寻找一个真相。她化名商人深入大漠,在苍狼国最古老的部落里,找到一位通晓两国秘辛的巫医。老人颤抖着拿出半封烧焦的密信:"当年太子买通苍狼国内奸,伪造青铜箭簇嫁祸大胤...阿烈识破阴谋,却甘愿背负叛国之名,只为保你周全。"信纸边缘还留着阿烈的字迹:"宁儿若安好,我负天下又何妨"。

昭宁回到云锦宫旧址的那个雪夜,梅树上忽然绽放出奇异的红梅。她取出阿烈的断琴,在漫天飞雪中弹奏起《塞上曲》。琴弦震颤间,时光仿佛回溯。她看见少年阿烈抱着断琴跪在雨中,看见他在月下教她辨认星辰,看见他在箭雨中转身护她周全。恍惚间,她看见阿烈骑着雪狼驹穿越时空而来,他的玄铁铠甲折射着月光,手中握着那枚完整的玉佩,对她露出初见时的笑容:"昭昭,这次换我带你回家。"

雪落在琴弦上,很快化作水珠。昭宁轻轻抚摸着琴身的裂痕,终于明白,有些爱早已刻进生命的纹路,哪怕山河破碎,哪怕阴阳相隔,也永远不会消散。此后每年初雪,她都会来到梅亭,为阿烈弹奏一曲。而听过琴声的人都说,那曲调里,有塞外的苍茫,有江南的柔情,更有跨越生死的思念,在天地间久久回荡。后来,人们在云锦宫遗址旁,发现了一座新坟,墓碑上没有名字,只刻着一首诗:"玉碎情难碎,琴断意未断。相思寄风雪,来世再团圆。" 每当夜幕降临,附近的村民总能看到一位白衣女子,在坟前静静地坐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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