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盆里的纸钱蜷缩成灰蝶,在穿堂风中忽上忽下地飘摇。我缩了缩脖子,孝服粗麻摩擦着后颈的旧伤疤。王寡妇的遗照在烛火中时隐时现,那双丹凤眼像是会跟着火苗跳动,不论我挪到哪个角落,总觉得她在盯着我的脊梁骨。
"小满,守过子时就能回。"村长临走前往我怀里塞了块桃木牌,牌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咒,边角都被摸出了包浆。我把木牌贴在胸口,凉意透过单衣渗进来,祠堂外老槐树的影子正巧投在棺材头上,枝桠在月光下活像无数只干枯的手。
三更梆子响到第二声时,铜盆里的火苗突然矮了半截。我搓了搓冻僵的手指去添纸钱,却发现叠好的黄纸都结了层白霜。后颈猛地刺痛起来,像是有人用冰锥顺着脊椎往下划。遗照里的王寡妇嘴角忽然翘起半寸,我分明记得白日里那张照片分明是抿着嘴的。
"啪嗒。"
纸灰堆里迸出颗幽绿的火星,粘在孝幔上烧出个铜钱大的窟窿。冷汗顺着脊梁滑进裤腰的瞬间,我听见棺材板发出指甲抓挠的声响。那声音起初细如蚊蚋,转眼就变成有人在用铁锹刮石板,尖锐的声浪撞得梁上灰尘簌簌直落。
双腿突然灌了铅似的沉,我想跑却发现脚尖正对着棺材。阴阳先生说过,守灵人最忌与死者脚对脚,可此刻连转个脖子都像被无数蛛丝缠着。铜盆里的灰烬突然旋成个漩涡,无数纸灰颗粒悬浮在半空,勾勒出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二叔公!六顺叔!"我扯着嗓子喊守夜人,声音却闷在喉咙里变成呜咽。掌心桃木牌烫得吓人,低头竟看见木牌上渗出血珠,那些符咒笔画正在融化,顺着指缝滴在地上滋滋作响。
棺材盖轰然炸开的气浪掀翻铜盆,漫天纸灰中,王寡妇穿着寿衣直挺挺坐起来。她发间的银簪不知何时变成了青黑色,簪头坠着的流苏分明是缠成一团的蛆虫。我想闭眼却发现眼皮被什么东西撑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脖颈发出朽木断裂的脆响,整颗头朝后折成直角,后脑勺直贴后背。
"咯咯咯......"
她的胸腔里传出溺水般的闷笑,十指青紫的指甲突然暴长三寸,抓着棺材沿朝我探身。寿衣前襟裂开的刹那,我瞥见她心口插着柄生锈的剪刀,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绳——那是她掐死通奸丈夫时用的凶器。
身体突然轻得诡异,等我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正悬浮在房梁下。另一个"我"还保持着跌坐的姿势瘫在条凳旁,脸色青白如纸。王寡妇的尸身突然抽搐起来,腐烂的皮肉下鼓起无数游走的肿块,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她七窍往外爬。
离魂。
这个词毫无征兆地跳进脑海,就像有人贴着耳根呵出这两个字。我想起村东头李瘸子醉酒后说的浑话,他说我们村出生的娃儿都是借了阴债的,指不定哪天就被勾了魂去还债。此刻我飘在半空,看着自己的躯壳嘴角淌下黑血,突然觉得李瘸子那双浑浊的瞎眼或许真能看见什么。
王寡妇的尸身突然裂成两半,却不是沿着骨缝——有什么东西从她腹腔里挣出来,带起漫天腥臭的血雨。那是个浑身裹满胎膜的怪物,四肢细长得不合比例,指节间连着半透明的蹼。它头顶生着肉瘤般的鼓包,裂开的缝隙里嵌着七颗人眼,正以不同频率转动着。
怪物朝我的肉身爬去,蹼爪按在地上的瞬间,青砖竟渗出紫黑色的黏液。我发疯似的朝下扑,魂魄却穿过房梁直坠向棺材深处。黑暗中有冰凉的铁链缠住脚踝,无数双枯手撕扯着我的意识,等视野再度清晰时,已置身于棺材正下方三尺的虚空。
这里不该存在的夹层里,九枚青铜铃铛倒悬成北斗状。每只铃舌都穿着婴儿指骨,铃身饕餮纹的眼睛正汩汩往外渗血。铃阵中央供着个描金漆盒,盒盖缝隙里伸出几缕白发——那发丝我今早才见过,是给王寡妇梳头时绞下来的落发。
铁链拖拽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涌来,青铜铃无风自鸣。诡异的不是铃声,而是随之响起的万千人声:哭嫁的喜娘、受刑的囚犯、难产的妇人......所有声音拧成股钻脑的尖啸。铃铛表面的饕餮纹活了过来,张开的巨口里探出青灰色长舌,卷住我的魂魄往铃阵里拖。
指尖触到漆盒的瞬间,无数画面洪水般灌入脑海:暴雨夜的山神庙,襁褓被塞进神龛下的暗格;十五年前的迁坟仪式,八口黑棺围着老槐树摆成八卦阵;还有昨夜子时,村长带着六个汉子往地窖陶瓮里倾倒黑狗血......
"哐当!"
门轴转动的巨响劈开幻象,二叔公提着马灯冲进来。老人的烟袋锅砸在我肉身天灵盖上,火星四溅中,魂魄被某种蛮力拽回躯壳。五脏六腑仿佛被铁梳刮过,我趴在地上剧烈干呕,喉管里泛起的腥甜带着腐肉味。
"作死的伢子!"二叔公一脚踢翻还在冒烟的铜盆,香灰混着纸钱余烬扑在我脸上。他枯树皮似的手揪住我后领拎起来,马灯昏黄的光圈里,王寡妇的棺材完好如初,遗照里的女人依旧抿着嘴,仿佛方才的恐怖场景皆是幻觉。
但老人突然僵住了。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脖颈,烟袋锅当啷掉在地上。我顺着他的视线摸到后颈,指尖触到块凸起的硬痂——那绝不是守灵前就有的旧伤。
二叔公踉跄着退到门边,宽大的棉袍下摆扫过门槛时,我瞥见他布鞋上沾着暗红淤泥。这种红泥只会出现在村西乱葬岗,而那里从三天前就被神婆用浸过鸡血的草绳封了路。
"今晚的事,烂在肚里。"老人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逃也似的消失在夜色中。风里飘来他压抑的咳嗽声,间杂着零碎的自言自语:"造孽啊......十七年......终究是压不住了......"
我瘫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直到鸡鸣三遍才找回力气。晨曦透过窗棂斜照在棺材头,那里赫然留着道水渍,蜿蜒的痕迹像极了昨夜怪物爬行时拖出的黏液。更诡异的是棺材两侧的镇魂钉——本应七寸长的枣木钉,此刻竟缩得只剩钉帽露在外面,仿佛有东西从内部把它们顶了出来。
正午抬棺时出了乱子。当八仙杠穿过麻绳的瞬间,棺椁缝隙突然渗出墨汁般的黑水。抬棺的六顺叔惨叫一声撒了手,众人这才发现棺木早已重得反常。黑水淌过的地方腾起青烟,地面留下焦黑的沟壑,隐约构成个反写的"囚"字。
村口方向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三棵百年老槐毫无征兆地枯死了,焦黑的树皮龟裂翻卷,每个裂口都在渗出胶状的红浆。我混在人群里往那边挤,却在经过祠堂时瞥见墙根闪过道灰影。那是个佝偻的老道,破旧的幡旗上隐约可见"艮"字,他回头望了我一眼,左眼竟是重瞳。
当晚我的褥子上落满槐树枯叶。明明门窗紧闭,叶片却像被血泡过般猩红。后颈的硬痂开始发痒,借着月光照铜镜,骇然发现那根本不是伤疤——紫黑色的尸斑正以痂痕为中心扩散,边缘处已经爬到了耳根。
子时的更鼓像催命符。我缩在被窝里数着心跳,却发现呼吸的频率越来越慢。当寒意再次漫上后颈时,我看见了这辈子最恐怖的景象:七窍不断涌出黑水的王寡妇正坐在床尾,她手里攥着把我枕边的桃木梳,正在给怀里的怪物梳头。那怪物头顶的肉瘤裂开了,里面嵌着的分明是我白天在祠堂见过的老道那只重瞳眼。
梳齿刮过头皮的声响中,王寡妇的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她的头缓缓转了一百八十度,腐烂的嘴唇一张一合:"时辰到了......该还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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