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是亲三分向

这年秋菜收的晚,虽然让一场清雪覆盖了,但尚未冻实心,天稍一暖和就缓过来了。艾育梅戴着手套在院子里帮着婆婆收拾秋白菜,春心拿起一颗白菜,拽着老帮烂叶说:“今年秋白菜心壮的不满,趴趴棵子多,腌酸菜时把好的放缸下面,趴趴棵放上面,不然不够用。”艾育梅用菜刀切去白菜根:“有就行,比没有强,啥样的菜都能腌好。”老憨把收拾好的秋白菜往外屋抱,一颗颗在温水锅里蘸涮一下,然后往北锅台旁的大缸里装,还让黄士魁光脚上去踩实。直到薄暮来临,腌酸菜才接近尾声。

“哎呀,腌酸菜呢?”听见问话声,春心立刻笑脸相迎:“哎呀,亲家公来了,快腌完了。育梅和魁子成亲后,你这是头一次来呀!”老憨打量亲家公,见他腰系子弹袋,背着一杆撅把子猎枪,问道:“大眼珠子,咋还背着枪呢?”

艾国林进了老宅东屋,将子弹袋从腰上解下,连同撅把子猎枪往条琴上一放,就坐到炕梢炕沿上:“背着这杆撅把子猎枪,走夜路壮胆儿。我从北道来的,趁着上长发村办事,顺脚到亲家看看。两小孩成亲我没到场,心里始终不是个滋味儿。虽然我也是从咱孟家窝棚出去的,对姑爷子也了解。但是,女儿结婚毕竟是大事,可自己却没有尽到当爹的责任,一想到育梅这些年受的苦,我更是多了一份自责。本以为闺女婚后必然会领着女婿亲自登门,但盼了好一阵子也没盼来人影,知道这是闺女还在跟我怄气,只好亲来一趟。”

春心赶忙招呼黄士魁过来认老丈人,黄士魁看了一眼坐北炕沿不吭声的妻子,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大爷儿。”艾国林鼓了鼓大眼珠子:“你叫我啥?”黄士魁急忙改口,声音却不大:“爹。”艾国林故意绷着脸:“像蚊子哼哼,我没有听清。”黄士魁知道岳父是在逗他,便抬高了声调,又叫了一声。艾国林这回满意了,爽快地应下,嘱咐女婿要好好待育梅,不等魁子承诺,春心笑道:“我家魁子懂事儿,这你都不用担心。”

艾国林笑了:“我家育梅是个把家虎,如今又有工作,魁子娶了育梅是他的福份。”说着,看了一眼低着头的育梅,从怀里掏出一对圆镜子:“育梅小时候没有镜子照,曾缠着让我买却始终没有买上。她结婚我也没参加上,特意给她一对镜子留个念想。”说着回手把一对镜子放在了条琴上。

春心替小两口打圆场说:“你也别怪俩小孩儿,她们岁数小,想的不周全。也是我们当老的考虑事情不周到,拉了过场。”艾国林叹口气说:“说起来,我对不住育梅,他娘死得早,我对他们姐仨没尽到义务哇!说起来都是我革命革的,可是我革命错了吗?没错呀!如果不革命,穷人能翻身吗?如果不革命,能换来今天这样的安稳生活?当大家和小家的利益发生矛盾的时候,得以大家为重。古语说得好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呀!我知道,育梅不肯原谅我,我不怪她。可是,魁子呀,你是我的姑爷儿,你得常去呀!自从你们结婚以来,我在家盼哪,盼哪,可盼到了黄瓜架上去了。行,小的不去,老的来了。”说着说着,抹了抹眼泪。春心说:“过去的事儿就别提了,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老憨也说:“大眼珠子你别伤心,女儿永远是你的,女婿也不会和你分心,我保证,三天内就让他们去串门儿,魁子你记住了?”黄士魁忙应下:“记住了。”聊了一个多时辰,艾育梅也沒有跟爹多说几句话,春心准备饭菜招待,也没留住亲家。

月亮还未升高,天空已点缀上稀疏的星星,墨蓝的天幕衬托着远山的轮廓,衬托着古怪的树影,一只猫头鹰蹲在杂树林边落叶萧萧的树枝上,瞪着发贼的圆眼睛。

艾国林背着撅把子猎枪,踏着沉沉的夜色走上村西一条坎坷的土道,翻过西岗路过一片荒野时,在一棵老柳树干上倚靠了一会儿,接着又往前赶路,不知走了多久,他发现自己又走回到那棵老柳树下。他心里清楚,这是遇到鬼打墙了。他虽然不信邪,还是壮着胆子大声喊:“是谁在迷我!是谁在迷我!”四野空旷,一片寂静,听着自己的喊声都觉得有些心惊。“韩新茹,是你吗?咱夫妻一场,你别不讲情义。”停了片刻又喊道,“如果是野鬼,你赶紧给我滚开,小心我用枪烀你。”喊完,又重新赶路。这一回,走出了鬼打墙。

天地一片混茫,四周寂静得可怕,偶尔传来野兽的**或嚎叫,增加了恐怖的意味。

艾国林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昏暗的夜色中有许多绿绿的成双的亮点在移动。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群狼,不禁打了个寒颤。仔细分辨,黑压压大概有六七只狼跟在他后面。他急忙将撅把子枪端在了手里,动作麻利地压上一颗子弹。那群狼慢慢向他接近,能看清灰白瘪瘦的形体。头狼竖着两只尖耳,拖着直挺挺尾巴,眼睛贼溜溜的看着他,时而伸出舌头舔一下嘴边儿,时而扑棱一下脑袋,打个响鼻。他缓缓端起猎枪,向狼群瞄准,这时候,他突然想:这是一群恶狼,如果一枪打出去,势必遭到群狼的反扑,那样自己就无法脱身了。他灵机一动,将枪口抬高,朝夜空扣动了扳机。

“呯——”的一声枪响,狼群受到惊吓,纷纷四处逃散。他趁机回身奔跑起来。可没过多久,头狼的一声长嚎又把惊散的群狼聚集回来。看狼群又跟上来,他准备往天上再放一枪,将撅把子撅开后,子弹壳竟然没有褪出枪膛。她要把子弹壳捅出枪筒,可怎么也找不到枪探子,不禁惊出一身冷汗:“糟了,枪探子一定是拉在家里了,枪打不出子弹咋对付群狼?这可坏了,难道我命要绝?”

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涌上心头,他又加快脚步向前奔跑,却无法摆脱群狼的跟踪。他回过身本能地端枪向狼群瞄准,群狼以为要遭到射击,停止了前进。他心想这一招儿挺好使,大声说:“老子是革命者,什么阵势没有见过,比你们凶的敌人我都不怕,我还怕你们不成?你们想拿我当美餐,没那么容易!老子的革命工作还沒有干完呢,马克思他不会收我……”

他继续赶路,不时回身用枪向群狼比划。就这样一边较量一边赶路,一直走了很远,那群高度戒备的狼也没有轻举妄动。当依稀看见小孤山住户零星的灯火时,那群狼才停止了跟踪,仰天发出几声无奈的长嚎,跟着头狼慢慢离去。

艾国林回到家时,脸色煞白,浑身湿透,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样。刁婆子问:“咋造这样呢?好像让狼撵了似的。”艾国林喘息一会儿平静下来:“真碰上狼了,差一点儿就没命了。”接着把遭遇狼群的事儿学说了一遍,刁婆子说:“大眼珠子,你往后可不能一个人走黑道了。”艾国林苦笑道:“咋?怕我喂狼?”刁婆子说:“挺大个活人,真让狼吃了多不值得呀!”艾国林说笑道:“不会的,狼不吃革命者。”

柳条河流经长发大队地界,两岸多半都是水田。收割后的稻田地里,稻捆子码在池埂子上,还没有及时拉回场院。远远望去,那横排纵列的稻码子如同金色的围墙。贾大胆看在眼里馋在心上,涌起了偷公的念头。

黄士魁正和穆逢时、公冶平、黄士清闲聊。贾大胆进屋来,艾育梅正夸穆逢时媳妇姚锦枝过家勾嘎不舍,又夸公冶平媳妇金书香嘴一份手一份。贾大胆忽然说:“长发大队靠近柳条河南岸那片地,稻子籽粒饱满,稻捆子都码放在池埂子上,老秋时地泞进不去车,只等上冻时才能往回拉。咱趁黑,抽冷子,合伙去背一趟,怎么样?敢不敢?”说完,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们。

不等黄士魁表态,艾育梅就说:“偷公不光彩,穷死也别当贼。”公冶平却说:“那有力气的,心眼儿活泛的,要么耍单帮,要么结成伙,都趁着黑夜行动。或偷本村的,或偷外村的,只要顺手,有啥偷啥。谁也不把偷公当贼,犯事概率小,就是抓住了挨罚只认倒霉。”贾大胆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最不缺的就是胆子,你们要不去我就自己单干。”黄士魁顾虑道:“不是有没有胆子的事儿,就觉得这么做不妥啊!”穆逢时说:“本人认为,没啥不妥的,策划好应该不会有事儿。”

艾育梅提醒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犯了事儿,可够你们喝一壶的。”贾大胆说:“你看长发大队沿河套的稻田那么多,片量那么大,看地的根本看不过来。”穆逢时也说:“就是发现,咱不往本村跑,上哪儿犯事儿去?”黄士魁说:“稻田地晚上看地的情况得摸清,咱不干拉倒,干就来个万无一失。”贾大胆忙说:“我昨晚去撒眸了,就两个看地的,他们一般情况下都在北边,咱从南边下手。”黄士魁终于点头,黄士清央求算他一个,黄士魁说:“二老狠别去了,你还小,怕吃不住劲儿。”黄士清拍打拍打自己的胸脯:“小啥小,都十九了,你看我多壮实!”公冶平说:“不差这一个,带上吧。”黄士魁说:“那好,就咱五个一伙,再不能多了。”穆逢时嘻笑道:“以前耍单帮,现在组成了小团伙,让魁子当头儿,咋行动,咱听魁子哥的。”

黄士魁又揣摩一会儿,开始对这次行动进行部署:“首先,咱不能多偷,千万别多贪,每人就一麻袋,只去这一次。其次,咱不能各顾各的,得集体行动,一切行动听指挥。如果各行其是,就容易出事儿。如果被发现,扔了麻袋,迅速往椅子圈撤;如果犯了事儿,一起承担。这叫有福同享,有难同担。其三,要把行动过程想细。到长兴屯尽量快速通过,遇到人遮一下脸面。到了地方,咱先把稻捆子拽到河岸硬地上,然后四个人砸粒儿一个人放风儿,最后一起装袋,一起往回走,累了就一起歇气,每人需要准备一个结实的木棒,一尺半左右就够用。”穆逢时忙说:“我告诉你们啥最好使,用马夹板子。”贾大胆笑道:“你咋知道那玩意好使?看来你经常单干有经验啊!”穆逢时笑了笑,并不分辩,只说:“我爹在二队当保管连打更,马夹板子由我去拿方便,用完就交回去。”黄士魁说:“你去最合适,别人去穆大爷儿不一定借。还有,事成之后,先避风头,挺一段时间再磨米。事后如果听见什么风吹草动,共同商量对策。对啦,做好保密工作,都管好自己和家属,嘴巴严点儿,别往外忒忒。”

公冶平、贾大胆、穆逢时都说想得周全,问啥时候动手,黄士魁说半夜走,公冶平思忖一会儿说子时吉利。于是穆逢时去准备马夹板子,匆匆来到长青二队,跟他爹嘀咕了半天。

大约过了一刻钟,穆逢时回到老宅西屋,将麻袋一抖,五个马夹板子落在了地上。黄士魁让大家先眯一觉,公冶平说:“这一精神就没觉,扯一会儿得了。”

半夜光景,五个人分别又把麻袋检查了一遍,麻袋一个眼儿也没有。出发时,艾育梅送到门口,对黄士魁说:“可得小心,不行就撤。”黄士魁说:“你放心,我们机灵点儿,不会有事儿的。”几个人走出院子,身影裹进了夜色里。

杜春心迷糊一觉,下地解手时见西屋亮着油灯,进屋见育梅用被围住身子坐着,问道:“你咋不睡呢?那哥俩呢?是不是一块出去了?”艾育梅点点头,便把实情对婆婆说了。春心一听查伙偷稻子,吓得手直哆嗦:“你咋不拦挡呢?犯事怎么整!”艾育梅说:“他们一走我就后悔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翻来覆去睡不安生,内心七上八下的,就担心他们犯事。”春心说:“但愿他们能顺当当回来,别出啥差错。先眯一觉吧,我陪着你。”

初冬的夜空,阴沉的云遮蔽了稀疏的星星,微凉的风拂动着枯萎的草丛。

黄士魁他们就近从屯子边上出去,来到野外,摸上了通往长兴村的道路。他们脚步匆匆,一路向北行进。黄士魁说:“到了那儿,先别急着动手,察看一下动静,别没等动手就让人发现了。”又走一程,黄士魁又叮嘱道:“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别慌,要沉着冷静,说话别大声,做事儿要轻。”

过了长兴村,一行人脚步急急向西北又走一程,当能看到长发屯模糊的影子时,黄士魁领着他们下了大道,进入一条毛道。又走了一程,到了稻田地南头,大家蹲下身子,向稻田地北头观察动静。

远处的黑暗中有一处火光,篝火旁围了几个看地的人。黄士清说:“大哥,看地的在北边呢!”贾大胆数看地的人数:“哎,大胆你不是说有两个人看地吗?咋多了两个人?”贾大胆分析说:“看来是加岗了,八成是有人耍单帮昨天夜里下手了,引起他们生产队注意了。”贾大胆说:“他们在北边,咱在南边,这么远,咱砸稻子他们肯定听不见,咱下手吧!”

黄士魁调整行动方案:“他们越加岗其实越安全,他们以为加了岗别人不敢下手,但是咱敢下手。走,都去拽稻捆子,拽到咱脚下的硬地上,拽够以后咱消消停停砸。”又在稻田地边观察了一阵,远远的见那四个看地的人还在烤火。五个人一起从稻田地往硬地上拽稻捆子,估计拽够了,用马夹板子砸稻子。装袋时,黄士清用嘴吹杂碎。黄士魁急忙制止说:“二弟,没那些功夫细整了,赶紧连纥弄一起装。”

五条麻袋都装满了,扎好嘴儿。贾大胆负责帮着同伙将麻袋背上,自个儿蹲下身子,凭着体格壮实,两只手往后一抓,抓到了麻袋,一用力就撅了起来。就在他用力往起站时,马夹板子从腰间缠绳里掉落到地上,可他却全然不觉。

后半夜,艾育梅迷迷糊糊打个盹儿,恍惚看见黄士魁他们都被抓住了,一群村民将他们打得鼻青脸肿。她一个激灵醒来,方觉是梦。她用手摩挲着胸脯,内心却越来越担忧。春心睁开惺忪睡眼:“育梅你是不是做梦了?”艾育梅努力控制紧张心绪:“梦是反的,不会有事的。”忽听房门一响,她心里忽悠一下,好似那提到半空的水罐斗翻了个儿。

可算回来了,见这哥俩坐炕沿上直喘粗气,半天说不出话,艾育梅心疼道:“这是何苦呢,看把你俩累成这样!”春心嘟囔道:“魁子你胆子咋这么大呢?带头偷粮不怕犯事儿呀?作出祸来咋整?”黄士魁只是微笑,示意偷粮成功。

等气喘匀一些,黄士魁才说起偷稻子的经过来:“……往回走的路上不歇气儿,进咱长兴地界碰上俩人,我说那一定是去偷粮的,不用怕,别出声,别打招呼,各走各的。偷粮的和偷粮的不相撅,走顶头碰的时候,都用胳膊肘把脸挡住,相互一错就过去了。进村的时候,还碰上了老闻姨夫。我们分手的时候,我告诉他们回家都把粮食藏好。”春心问:“粮食呢?”黄士清说:“藏柴禾垛旮旯了,用豆荄盖住了。我和大哥一人弄满满一麻袋,去了纥弄也得有一百三四十斤。”春心不安地说:“可我这心老提溜着,还是不落挺!”黄士魁安慰道:“妈,你放心,犯不了事儿。”

可是第二天天刚亮,就有三个不速之客奔向了长青大队,那是长发大队支书老莫,大队长吴大榔头和一队生产队长小崔。吴大榔头和闻大裤裆有些交情,他们先来到闻家打听底细。闻大裤裆一看这几个人突然到访,想到昨夜碰上偷粮人,心里就明白了这三人的来意。

吴大榔头说:“昨夜,我们一小队在河套跟前的稻子被偷了,估计丢了六七麻袋,看来是成伙偷的。有证据证明,偷粮人是你们村的,大裤裆你知不知道是谁下夜了?”闻大裤裆直摇头:“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会说。”吴大榔头说:“咱俩这些年的交情,掏不出实话可白处了。”闻大裤裆说:“交情归交情,是两回事儿。”小崔说:“八成你真知道是谁干的,如果把偷粮人告诉我们,保证给你磨一麻袋大米。”闻大裤裆又摇头:“我真不知道,你们就别在我这儿白费功夫了。”吴大榔头失望地叹口气:“那好吧,我们找你们书记去。”

三个人一走,闻大裤裆急忙出了门,瘸三拐四地小跑起来。

艾育梅早起点火刷锅,见闻大裤裆进屋,诧异地问:“大姨夫这么早来有啥事呀?”闻大裤裆语气冷落地问:“黄士魁呢?”艾育梅应道:“在屋呢,刚起来。”黄士魁后半夜几乎没睡好,早晨一醒来还提心吊胆的。他刚把裤子穿上,闻大裤裆进屋就说:“才刚,长发的老莫、吴大榔头和小崔来了,向我打听偷稻子的事儿。还说有证据证明是咱村的人干的。”一听这话,黄士魁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坏戏了。

艾育梅回西屋慌乱地问道:“怎么个情况?”闻大裤裆说:“我虽知情,可牙口缝儿都没欠。他们跟我论交情,给好处,我都没动心。我虽然贪财好赌,但凭的是时气和手段,可不干出卖人的缺德事儿。他们看打听不到啥,去找书记去了。我来送个信儿,你们好有个思想准备!”说完转身就走。黄士魁一边相送一边言谢。“不外人,不用谢,想想万一有事儿咋应对!”闻大裤裆拐拐拉拉的身影走出了大门。

三喜子早晨起来用苕帚扫自家院子的一层薄薄的清雪,听见院外有脚步声,仔细一瞧,忙笑脸相迎打招呼:“哎呀,稀客呀,一大清早你们咋来了?”老莫开门见山,把丢稻子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三喜子收了笑容,把来者让到了屋里。贾佩纶已经烧热了洗脸水,招呼几个孩子麻溜洗脸。三喜子满脸狐疑地问来客:“你们怀疑是我们大队社员,可能吗?是抓现行了,还是有啥证据?”老莫说:“不是怀疑,就是你们村的人干的,昨天后半夜看地的人发现稻子被砸了,上长兴调查时,有人说是你们村的人下夜了。”吴大榔头说:“在这伙人砸稻子的地方,我们捡到了马夹板子。”小崔队长把马夹板子拿了出来:“一看这作工,就知道是你们村的。这是作案工具,这就是物证。”三喜子接过马夹板子端详了一下:“是,这东西好像是我们村的……”

话未说完,贾佩纶插话:“可是,这东西流没流到外村,谁也说不准。长兴的人说是我们村人干的,也不排除是他们干的。”三喜子为稳住对方,说道:“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先把这个马夹板子留下,由我帮你们调查,无论涉及谁,涉及几个,都严肃处理,一有结果我马上通知你们,怎么样?”老莫说:“那行,你可当个事儿,得煞煞这伙人的贼性。”吴大榔头拍拍三喜子的肩膀说:“三喜子,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那我们就等听你信儿。”小崔队长说:“这伙人胆子也太大了,查出来一定狠狠整一整。”

三喜子留客人吃饭,客人执意告辞,便把马夹板子藏在皮袄里,送客人出了院子,见那三个人走远,直奔二小队去找老保管穆秀林。

进了队房子,看屋里没外人,拿出马夹板子悄声说:“老尿子,你看看这个!”穆秀林只看一眼,便点了头:“是穆大来拿的,一共拿了五个。”三喜子严厉地批评一通:“儿子糊涂,你也糊涂?你当过大队长的,觉悟都哪去了?”穆秀林急道:“我一开始没准许,后来让穆大说动心了。黄支书,你可不能袖手旁观,那里还有你俩侄子呢。”三喜子嘱咐道:“这事跟外人千万别说。”穆秀林面露惧色,只顾点头。

三喜子前脚刚走,穆秀林就急忙回了家,把穆逢时堵在了被窝子里。下地烧洗脸水的姚锦枝急忙推搡被窝里的男人:“快快,快起来,爹来了。”穆逢时一个骨碌爬起来问:“爹你咋回来这么早,有事儿?”穆秀林横叨叨的:“好你个穆大,还有心思睡大觉呢,出事儿啦!今早儿,人家长发来人了,一口咬定是咱村干的,让三喜子查呢!你们干得也太大扯了,犯了事儿可够你们呛。”姚锦枝靠着门框瘫软在地:“完了,这下完了,这可咋整啊!”穆逢时冷静下来说:“不能有大事儿,黄支书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三喜子来到老宅西屋,还没等黄士魁搭话,就气哼哼地教训起来:“魁子,不是三大说你,你说你们胆子多大,咋这么能作妖呢?人家长发大队刚才来人了,把物证留下,让我查呢!你说我咋办吧?”说完,把马夹板子从怀里掏出来掷到了炕上,黄士魁傻了眼,三喜子追问都有谁,他低下头,只好一一说出了同伙的名字。艾育梅自责道:“都怨我,昨晚没拦下他们。”黄士魁逞钢条道:“三大你别为难,如果事情捂不住,就把我递出去吧,好汉做事好汉当。”三喜子说:“净瞎扯,递啥?谁不向着自己人?护还护不过来呢!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能露。别说有我亲人,就是咱村旁人,我也不能不护着。”

一听这话,黄士魁的心稍微安稳了些。三喜子继续教训道:“你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查伙偷公,问题有多严重知不知道?你魁子是多光棍儿一个人,若是犯了事儿怎么收场?好好想一想,值不值当?”黄士魁垂头不语,春心过西屋探听情况,忙打圆场:“不值当,真不值当。他三大说得对,你看他这工夫知道耷拉脑袋了,你好好开导开导他,让他长点儿记性。”三喜子说:“再说,那么沉的麻袋,扛四五里地,累坏了咋整?这不是虎干嘛!”黄士魁说:“中途也歇了好几气。”老憨闻声也过西屋探看,附和道:“他三大说得对,虎干,就是虎干,如果累出毛病来得后悔一辈子。”黄士魁下保证道:“三大,我知道错了。”

这时,贾大胆进了屋,觉得气氛不对,蔫头耷脑地站在门口。“咋啦?让霜打啦?”三喜子语气冷落,贾大胆心里直划魂。“丢东西了吧?”贾大胆打马虎眼:“啥东西呀?”三喜子厉声问:“马夹板子呢?”贾大胆垂头不语。

早起时候,他问媳妇看没看见马夹板子,媳妇说没看见,他锤了一下脑袋,懊恼地说:“肯定是丢了,不是丢砸稻子现场就是掉半道上了。”胡小倩吓出一身冷汗,催她赶紧向黄士魁说清楚。

三喜子问道:“马夹板子是不是掉稻田地边上了?你不是胆子大吗?咋没去找回来呢?”看贾大胆不吭声,催促说,“赶紧的,把马夹板子齐得上来悄悄送回去。”黄士魁用破口袋卷三个马夹板子,塞给贾大胆,让他马上送回去。贾大胆往屋外走时,忍不住回头问一句:“那,长发大队那边咋应付?”三喜子说:“咋应付?拖着呗!要真查起来,哪有不犯事儿的。他们不可能天天来,更不可能挨家挨户查,若是继续追问,我就说还没有查出来,拖到多暂算多暂,尽量搪塞过去。”

三喜子告辞,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对跟在身后的黄士魁说:“常在河边站,没有不湿鞋的!不是我吓唬你,要真犯了事儿,公社该拿你们当反面典型了。”黄士魁一脸愧色:“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三喜子说:“如果不犯事儿,你们就庆幸点儿高吧!这次若捡着就赶紧收手,以后可不能再成帮结伙地干了!”黄士魁不住地点头,再次诚恳地表态:“再不干了!”三喜子出了房门,老憨瞪了黄士魁一眼,气囔囔道:“作吧,不作出事儿是不带消停的。”春心骂道:“行啦,少说两句吧,别火上浇油了。”艾育梅感慨道:“老闻大姨夫给咱报信儿,三大护着咱,咱是遇到好人了!”春心说:“这就叫,是亲三分向,是火热过炕,老人古语说得没错。”

长发大队追问过几次调查的进展,都让三喜子搪塞过去了,日子一久,也就不了了之。到年根儿时,为了表达对三喜子和闻大裤裆的谢意,黄士魁分别送去一盆大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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