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尧坐上吴婷的三轮车。
护士下手没半点轻重，一圈圈白纱布紧裹他那颗脑袋，管尧被裹得像个木乃伊。
谢文丽嘴快：“管秘书，您这模样，建设局门口一站，保卫都得盘查三回。”
吴婷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
管尧找了个镜子看了看，悬着的心彻底死掉。
“脸没了，架子还在。”吴婷扶着车把，声音混在晚风里。
管尧闷哼一声，这安慰简直是在伤口上撒盐。
三轮车碾过坑洼的路面，吴婷先将谢文丽送回家，再调头往西送管尧回去。
三轮车停在军区大院门口，吴婷扶着车把的手僵住了，嘴微微张着，合不拢。
之前路过这里时听王阳说过：这院里一砖一瓦都垫着级别，是咱这种人踮起脚也进不去的地方。
管尧？他住这儿？
哪怕裹成这副尊容，门岗那杆枪似的战士还是一眼认准了他，啪一个利落敬礼：“管秘书，回来了！”
吴婷轻轻推了推身边那堆白纱布：“天太黑，我回去了。”
管尧被直喇喇的赶下了车，吴婷熟练地打了个转，三轮车朝反方向驶去，像要逃离什么，迅速没入大院投下的巨大阴影之外。
他站在威严的门楼下，摸了摸头上那圈绷硬的纱布，看着吴婷消失的影子，苦笑着咧了咧嘴。
走进大院，沉重的家门钥匙刚摸出来，门从里面拉开了。
母亲的脸在门缝里乍然失色，一步抢出来，手抖着去碰他头上那圈刺目的白：“这是哪个黑心肝的干的？”
“妈，没事，不小心碰了下。”管尧赶紧往里让。
父亲的身影堵在客厅灯光里，声音沉得像块铁：“奔四十的人了，还这么不稳当，像什么样子！”
另一边，吴婷把三轮车蹬得飞快，夜风呼呼刮过耳朵。
车开进巷子里，吴婷看见三楼女主人正站在楼下，她看到吴婷的眼神闪了闪。
人生在世，莫管闲事。
吴婷直接无视了她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吴婷将铁桶从车里搬下来，桶沿冰冷，她用尽全力往上一提，桶底猛地磕在车沿上，脱手飞出，沉闷地砸在女主人屈起的膝盖上。
“哎呦！”
一声痛呼，女主人整个人往前一栽。
吴婷心一沉，几步过去蹲下：“砸伤了？”
女主人眼圈微微发红：“不、不赖你！这腿……是我男人踹的。”
吴婷有些惊讶，再看看女主人红肿的膝盖，下手还挺狠的。
女主人接着说：“今儿我堵着那对狗男女了，没让他们好过！”
不错，终于将拳头挥向了该挥的人。
吴婷的目光落在她膝盖骇人的青紫上，问：“能走么？我扶你上去？”
女主人话锋一转：“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她俩之间能有什么好商量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吴婷心里警铃大作。
女主人像是鼓起勇气：“你能借我点钱吗？我把工资卡押给你！每月八十块工资，准时汇进去！就借两百……求你了！”
她身子一软，竟要往下跪。
吴婷一把架住她胳膊，心里那根弦绷到了极限：“你找错人了！我一个外地女人来这才几个月，我能有啥钱！”她语气又急又硬，“实不相瞒，我虽做点小买卖，但真没什么钱。你找我借钱，就是要我的命啊！”
女主人像被抽了骨头，一点点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暗深处：“算了……抓去坐牢吧……我没钱……借不到……真的借不到了……”
坐牢？
吴婷拉住她：“咋回事？咋还要坐牢？”
“那对狗男女，躺医院里了，还报了警。公安说了，不赔钱，就得进去……我借遍了……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借钱的。”
段微微也走了出来：“大姐，您要是手头宽裕，就借她救救急吧。我看到公安上门来找她了，是真的遇到了大麻烦。”
吴婷猛地一跺脚，粗糙的鞋底重重拍在水泥地上：“行！我借你。”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堆零钱，一张张叠好，最终凑齐了两百元。
丘素玲抖得不成样子，双手捧着小小的工资卡递向吴婷，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卡面上：“我叫丘素玲……卡押给你……三个月后我准来找你拿……谢谢你……真的！”
吴婷接过工资卡，心中一阵酸楚。
还真是厄运专找苦命人。
丘素玲此刻的眼神，死寂，麻木，毫无波澜——
像极了她上辈子被两个不肖子榨干最后一滴油水后，一步步走向河沿时的自己。
冰冷的河水漫过头顶的窒息感，仿佛隔世又卷土重来。
吴婷心里有些烦躁，想把那刺骨的记忆甩开。
她确实厌烦丘素玲过去的刻薄嘴脸，可那河水的冰冷和绝望，她懂。
活着，哪怕像野草一样匍匐在泥地里，也强过那永沉水底的黑暗。
吴婷攥紧拳头，不轻不重地捶在丘素玲单薄的肩胛骨上：“丘素玲！你给我听好了！借了我的钱，就得给我直起腰板活！好好上班，一分不少地还回来！敢赖账，我做鬼也缠着你！人生一世，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往后的日子，自己挣钱自己花，多好啊！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攥着呢！”
她试图让语气轻快些，可话从嘴里蹦出来，依旧硬邦邦的。
丘素玲莫名的彻底崩溃了，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可她就是想哭。
仿佛要把积攒了一辈子的委屈和绝望都倒出来。
吴婷僵着身子，肩膀被那滚烫的泪水洇湿了一片，巨大的悲声冲击着她的耳膜。
她扶住丘素玲的肩膀，用力把她从自己身上推开一点：“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哭能哭出钱来，还是能把男人给哭死？”
段微微上前，双手环住丘素玲颤抖的肩膀，把她整个人护在怀里，声音又柔又稳：“姐，谁家日子都不好过，都是一天天熬过来的。只要坚持下去，总会好起来的。咬住牙，一步一步往前挪，天，它总有亮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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