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婷缓缓抬起眼睫，目光清澈，“是吗？”
两个字，像秤砣，重重砸在管尧心上。
管尧眼底闪过一丝狼狈的慌乱，“我……”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化作一片灼热的沉默。
他想解释，想告诉她不是“类型”，是她，可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有些事，只能徐徐图之。
新郎新娘开始挨桌敬酒，婚宴在一种表面热闹、暗流汹涌的氛围中走向尾声。
海城大饭店门口，晚夏的夜风带着凉意，卷起几片梧桐落叶。
“我送你。”
素白旗袍的立领衬得她脖颈纤细脆弱，半晌，吴婷极轻地“嗯”了一声。
管尧拉开副驾驶车门，微微躬身，示意吴婷上车。
关好车门，他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
钥匙插入锁孔，拧动，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收音机里，邓丽君缠绵悱恻的歌声流淌出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你怎么来了？”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声音干涩，带着试探。
吴婷淡淡道：“投桃报李。你帮了我那么多次，这次我也该帮帮你。”
管尧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了几分。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管尧清了清嗓子，“听上头说，最近政策会放开，鼓励搞活经济，允许个人办执照，光明正大做生意。海城很快就能办个体户执照了，还是第一批！你要不要试试？”
她买了几十亩地，要是不做个体户，实在是亏得慌。
管尧屏住呼吸，等待她的回应。
吴婷转过头，轻轻重复了一遍：“什么是个体户？”
政策什么的，她真的一窍不通。
管尧解释：“以前做生意属于投机倒把，现在不一样了！只要你是个体户了，以后做什么生意就都合法了！”
吴婷理解极快，毫不犹疑道：“我办。”
没有丝毫犹豫、质疑或长篇大论，干脆得让他一时反应不及。
管尧飞快地侧头看她一眼，昏黄路灯的光带掠过她沉静的侧脸，那上面看不出波澜。
他嘴角克制不住的上扬：“那我这几天帮你多了解了解。”
吴婷也开心地回应：“嗯，谢谢。”
几天后，海城市工商管理局，空气中弥漫着旧报纸、灰尘和劣质茶叶混合的气味，穿深蓝或藏青制服的工作人员步履匆匆。
几张简陋的木桌拼凑在一起，形成一个临时的柜台，后面坐着的人，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每一个来访者。
吴婷站在略显空旷的大厅里，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开衫的衣角。
管尧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别担心，有我在。”
吴婷像是受到极大的鼓舞，大步走上前去。
周遭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好奇。
这个看起来并不精明的女人，竟是他们海城第一个“个体户”？
吴婷和管尧走向临时柜台，管尧对着里面一位戴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同志点了点头，递过去一叠材料：“李师傅，麻烦您，办个体营业执照。”
李师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露出欣喜的笑容：“唷！小管啊，稀客！你爸妈身体还好吗？”
管尧笑：“好着呢，谢谢您关心。李师傅，以后空了我多来看看您，您可别嫌我烦！”
李师傅接过材料，声音带着点沙哑，“怎么会？你现在可是大忙人，上个月我去你家都没见着你呢……”
两人闲聊了几句家常，李师傅才将目光转向站在管尧身旁的吴婷，问道：“吴婷是吧？你打算经营什么项目？”
吴婷闻声抬起头，回答道：“餐饮小吃。”
“具体一点！是馄饨、面条，还是其他的……”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工作人员突然插话道。
这政策都发出去两三天了，他们千等万等就等来了个女人！
管尧眉头一蹙，正要开口，吴婷已经平静地接过话头：“初期打算做盒饭和冰粥，日后可能还会做小吃。”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却堵住了对方刻意的刁难。
李师傅没说话，继续低头翻看材料，拿起一枚硕大的橡皮图章，在印泥盒里重重按了按。
“介绍信呢？”他问。
吴婷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盖着鲜红公章的纸，那是管尧费尽周折给她弄到的。
李师傅接过去，快速地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又看了眼管尧，拿起另一枚刻着“验讫”字样的章子，在证明信的一角用力盖下。
管尧站在一旁，充当一块安静的背景板，用自己无声的存在，默默地抵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或好奇或轻视的目光。
“照片两张。”李师傅把一张空白的、印着蓝色表格的“个体工商户申请登记表”推过柜台。
吴婷拿出早就备好的黑白一寸照，小心地贴在指定位置，再拿起柜台上一支笔尖分叉的蘸水钢笔，俯下身，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吴婷。
李师傅拿回表格，拿起最大的、象征权力和合法性的公章，悬停在表格上方，停顿了两秒。
“咚！”
伴随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巨响，鲜红印泥重重盖在了“吴婷”的上方。
章落下。
执照成了。
“恭喜！这是你的营业执照。”李师傅将那页薄薄的、印着鲜红大印的纸推过柜台。
吴婷接过纸面，一股奇异的热流猛地从心底窜起，直冲头顶。
成了！真的成了！
她成了海城第一批被官方认可的“个体户”了。
这念头像一剂强心针，让她因周遭审视目光而僵硬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几分。
管尧也无声地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
然而，他心里也清楚，他替她推开了一扇门，可门后的路，注定还得要她自己去走。
走出工商管理局，管尧看着吴婷手中的执照，眼中满是欣慰，“以后你就是正儿八经的吴老板了，国家认可的那种。”
吴婷紧握着执照，脸上的笑容如春花绽放，“吴老板，这称呼，我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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