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子凋零

程景明站在药柜前,手指拂过一排排青瓷药罐,罐身上用蝇头小楷标注着药名:使君子、苦楝皮、雷丸。这些驱虫的药材他已经用得滚瓜烂熟,却依然救不回自己的儿子们。

堂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程景明的手抖了一下,药勺里的白色粉末洒了一半在柜台上。那是他第七个儿子程秋桐,刚满六岁,面黄肌瘦得像个裹着人皮的骷髅。

"老爷,七少爷又吐血了!"丫鬟春杏慌慌张张跑进来,裙角沾着暗红的血渍。

程景明抓起早就备好的药包冲进堂屋。秋桐蜷缩在苏婉怀里,嘴角挂着血丝,瘦小的身子像虾米一样弓着。屋里弥漫着血腥味和腐烂水果般的甜腻气息——这是疳积病晚期的特征。

"秋桐乖,把药喝了。"程景明扶起儿子的头,那脑袋轻得仿佛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药碗碰到秋桐干裂的嘴唇,黑褐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流下,大半都洒在了衣襟上。

苏婉的眼泪滴在儿子额头上,她抬头看丈夫:"老爷,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程景明没有回答。同样的对话已经发生过六次。从长子春松开始,每隔两年就要经历一次这样的折磨。孩子们总是活不过八岁,症状如出一辙:先是食欲不振,继而腹胀如鼓,最后瘦成皮包骨,在剧痛中呕血而亡。

三更时分,秋桐断了气。程景明亲手合上儿子仍然睁着的眼睛,那双眼球凸出得像要掉出来似的。灵堂里,七口小棺材整齐排列,最末位添了新的一个。程景明跪在蒲团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作为程氏医脉第七代传人,他治好了无数乡邻的疑难杂症,却救不了自己的骨肉。

"老爷,您吃点东西吧。"苏婉端着粥碗站在他身后,声音沙哑。

程景明摇摇头:"你说,是不是我们程家造了什么孽?"

"别胡说。"苏婉放下粥碗,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您看这个。"

帕子上沾着几粒芝麻大小的白色虫卵。程景明瞳孔一缩:"从哪里来的?"

"给秋桐换寿衣时,从他...他的gangmen处发现的。"苏婉的嘴唇颤抖着,"和之前六个孩子一样。"

程景明猛地站起来,撞翻了粥碗。瓷碗碎裂的声音惊动了躲在门外的身影——他们八岁的女儿程夏莲像受惊的小鹿般跑开了。夏莲是个意外。

苏婉三十五时又怀了一胎,只可惜生下来便是个死胎,自此苏婉之后再没怀孕。程景明终于认命,从族里过继了远房侄子程冬青。那孩子来时已经三岁,活泼健康,程景明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冬青八岁生日那天,程景明在祠堂焚香祭祖后,正式将他写入族谱。当晚,冬青说肚子疼。

程景明听到这句话时正在碾药,药碾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冲进冬青的房间,孩子已经疼得在床上打滚。程景明颤抖的手解开冬青的衣襟——腹部微微隆起,皮肤下隐约可见蠕动的痕迹。

"不!"程景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苏婉闻声赶来,看到丈夫瘫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哭闹的冬青。

"老爷..."

"是疳积!又是疳积!"程景明双眼赤红,"为什么?我明明按照古法,每月初一都给冬青服驱虫散!"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噩梦重演。程景明翻遍医书,尝试了所有能找到的方子:用使君子、槟榔、南瓜子配伍的驱虫汤;按《千金方》记载的雷丸散;甚至试了民间偏方——将苦楝树皮捣碎敷在肚脐上。冬青的症状却越来越重。

这天深夜,程景明在书房翻阅祖父留下的手札,试图找到一线生机。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佝偻的老者。忽然,他听到院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透过窗纸,他看见夏莲穿着单衣蹲在药圃里,借着月光采摘什么。程景明皱眉,正要呵斥,却见女儿将采来的草药塞进一个小布包,蹑手蹑脚地往冬青的房间去了。

程景明悄悄跟上。透过门缝,他看见夏莲正用石臼捣碎那些草药,然后混入蜂蜜,一点一点喂给昏睡的冬青。

"你在干什么?"程景明推门而入。

夏莲吓得打翻了药碗,绿色的汁液洒在床单上。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爹...爹...我只是想救弟弟..."

程景明抓起残留的草药辨认——是马齿苋和半边莲,都不是驱虫的药材。他正要发怒,却注意到冬青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谁教你用这些的?"

夏莲低着头:"我...我看过爹爹的药书。上次弟弟疼得厉害时,我偷偷给他吃了这个,他就不那么疼了..."

程景明心头一震。他翻开冬青的眼睑检查,发现原本布满红丝的眼白确实清亮了些。他连夜重新查阅医书,发现马齿苋有消炎之效,而半边莲能缓解痉挛。虽然不能杀虫,但确实可以减轻症状。

第二天,程景明破天荒地让夏莲一起参与治疗。他注意到女儿对药材有天生的敏感,能准确分辨药性相生相克的关系。这是他从没在任何一个学徒身上见过的天赋。

"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你会这些?"程景明一边研磨雷丸一边问。

夏莲小心地添加药量:"因为...因为爹爹只教弟弟认字..."

程景明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想起这些年对女儿的忽视,想起每次她靠近药柜时自己的呵斥。他总认为医术传男不传女,却没想到最有可能救冬青的,竟是被他轻视的女儿。

然而一切努力还是太迟了。立冬那天,冬青在极度的痛苦中离开了人世。临死前,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腹部却鼓胀如孕妇,皮肤下清晰可见虫体蠕动的痕迹。

程景明没有哭。他麻木地主持完丧事,看着第八口小棺材入土。回家的路上,苏婉突然晕倒在雪地里。程景明诊脉后发现,三十九岁的妻子竟然又怀孕了。

九个月后,苏婉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孱弱的女婴。接生婆把孩子抱给程景明时欲言又止:"程大夫,这孩子...是个姑娘..."

程景明接过婴儿,看着她皱巴巴的小脸。这个用妻子性命换来的孩子,依然不是他期待的继承人。但当他低头嗅到婴儿身上淡淡的药香时,突然想起夏莲说过的一句话:"爹爹,医书里说'疳'字从'甘',是不是因为虫子爱吃甜的?"

那一刻,程景明恍然大悟。他冲进书房翻出《小儿药证直诀》,在烛光下逐字研读。天亮时,他红着眼睛来到祠堂,将夏莲叫到跟前。

"从今天起,你跟我学医。"

夏莲惊讶地抬头:"可是爹爹,我是女子..."

"程家医术不能断送在我手里。"程景明看着八口小棺材的牌位,"而你,是唯一看懂病因的人。"

原来夏莲早就注意到,所有孩子发病前都特别爱吃甜食。程景明回忆起来,每次孩子喊肚子疼,都是在他从县城带回蜜饯之后。而夏莲之所以健康,是因为她从小不爱吃甜,反而喜欢苦涩的草药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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