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

苏婉的葬礼比八个儿子的还要简单。连续失去八个儿子又遭遇难产,村里人都说程家宅院风水不好,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程景明跪在灵前,怀里抱着那个小猫一样孱弱的女婴。

"姐姐抱。"十二岁的夏莲伸出双手。自母亲怀孕起,她就偷偷学习接生知识,昨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血流不止。现在她胳膊上还留着深深的掐痕——那是母亲剧痛时留下的。

程景明木然地将婴儿递过去。女婴突然啼哭起来,奇异的是,她哭声中竟带着淡淡的药草香气。夏莲轻轻拍抚,嗅到妹妹襁褓里散发出的气息,像是金银花与薄荷的混合。

"爹,妹妹身上有药香。"夏莲惊讶地说。

程景明这才注意到异常。他接过婴儿仔细检查,发现香气确实是从婴儿皮肤里透出来的。翻开《本草纲目》,竟真有记载:"有婴初生带药气者,乃母体服药精华所聚,此儿必通药性。"

"就叫药香吧。"程景明疲惫地说,将婴儿交还给夏莲,"你照顾她。"

从此夏莲既是姐姐又当娘。她将药香背在背上碾药,系在胸前晒药,小药香就在草药的香气中渐渐长大。奇怪的是,这孩子从不生病,连村里流行的麻疹都没染上。

药香五岁那年春天,程景明正在前堂看诊。一个商人捂着肚子哀嚎:"程大夫,吃了您开的药反而更疼了!"

"胡说!"程景明拍案而起,"我的方子绝对没错!"

"爹爹错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药柜后传来。药香钻出来,手里抓着几片陈皮,"这个不是新会陈皮,是江西冒充的,味道不一样。"

满堂哗然。程景明夺过陈皮细看,果然发现质地有异。他震惊地望着小女儿:"你怎么知道的?"

药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香的。"

那天晚上,程景明做了个惊人的决定。他把药香抱到膝头,指着《神农本草经》上的字一个个教她认。夏莲在门外看着,心里既欣慰又酸楚——当年她偷学医术被责罚,如今父亲却主动教妹妹。

1937年秋,日军攻占县城的消息传来时,程景明正在炮制一批急救用的金疮药。夏莲已经十八岁,能独立处理常见病症;药香六岁,却已熟读《黄帝内经》,能准确分辨上百种药材。

"夏莲,带药香去后山躲几天。"程景明将药箱塞给大女儿,"我去县城救人。"

夏莲死死拽住父亲的衣角:"让药香闻闻您!"她把妹妹推到父亲面前。药香踮起脚,小鼻子在程景明颈间嗅了嗅,突然脸色大变:"爹爹身上有...有死亡的味道。"

程景明苦笑一声,还是执意去了。三天后,同去的伙计带回他的遗体——在救治伤员时染上伤寒,高烧中还在写药方。

临终前,程景明将祖传的银针交给伙计:"给药香...她才是...真正的..."

伙计没说完就咽了气。夏莲颤抖着解开包袱,里面除了染血的银针,还有半本未写完的《疳积新论》。药香凑近闻了闻,突然说:"姐姐,我们得马上走。有坏人带着铁腥味往这边来了。"

当夜,姐妹俩带着医书和银针逃进深山。药香的小包袱里装着父亲常戴的玉牌,夏莲怀里揣着母亲留下的铜镜。身后,程家老宅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破庙里,夏莲借着月光给妹妹梳头。药香的头发又黑又亮,散发着淡淡的当归香气。"姐姐,我闻到你有甜味。"药香突然说,"像爹爹医书里说的'疳积'的味道。"

夏莲手一抖,木梳掉在地上。她确实经常腹痛,却一直瞒着妹妹。"别胡说,快睡吧。"

半夜,夏莲被一阵剧痛惊醒。她蜷缩在草堆上,冷汗浸透衣衫。朦胧中看见药香蹲在香炉前,正把什么草药丢进火里。

"药香...别玩火..."

"不是玩。"药香认真地说,"这是使君子和雷丸,烧出来的烟能杀虫。姐姐肚子里有虫,我闻到了。"

烟雾缭绕中,夏莲的腹痛真的减轻了。天亮时,她发现妹妹不见了,地上用炭笔画着几种草药的形状。直到日落西山,药香才跌跌撞撞地回来,小脸惨白,手里攥着一把刚发芽的苦楝树皮。

"《本草拾遗》说...春初的苦楝皮...驱虫效果最好..."药香说完就昏了过去。夏莲这才发现她腿上满是荆棘划痕,脚底磨得血肉模糊。

七天后,夏莲排出一条三尺长的绦虫。药香凑近闻了闻,露出满意的笑容:"死了。"然后继续熬制她的草药。夏莲望着妹妹瘦小的背影,突然泪如雨下——这个八岁的孩子,用嗅觉和记忆重现了父亲毕生研究的驱虫方。

战火蔓延的岁月里,姐妹俩靠着医术辗转各地。药香的异能越来越强,能闻出孕妇腹中胎儿的性别,能嗅到伤口是否化脓,甚至能通过气息判断人的生死。1943年***时,她们在难民堆里救人,药香总能准确找出可食用的野菜和草药。

"左边第三棵树的树皮可以吃。"药香指着远处的榆树,"但右边那棵有毒,味道不一样。"

难民们将信将疑,直到有个老中医尝过后惊呼:"真是榆白皮!这小丫头神了!"

夏莲却越来越担忧。药香十四岁那年,来了个戴金丝眼镜的日本军官。他听说"药香姑娘"的异能,特意来"请"她去军队医院。

"我妹妹病了。"夏莲挡在门前,手心里全是汗。药香躺在床上,脸上抹着锅底灰,假装昏迷。

军官狐疑地打量:"什么病?"

"痨病。"夏莲故意咳嗽几声,"会传染的。"

军官退后一步,突然注意到墙上的药囊——那是程家祖传的驱虫配方。他眼睛一亮,用生硬的中文说:"这个,给我,就不带人走。"

夏莲咬牙摘下药囊。军官满意地离开后,药香跳起来:"姐姐!那是爹爹留下的唯一..."

"闭嘴!"夏莲第一次对妹妹发火,"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那天夜里,药香偷偷起身,凭着记忆重新制作了一个药囊。天亮时,夏莲在枕边发现它,里面还多了几味药材,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复杂香气。

"我改良了配方。"药香得意地说,"加了香薷和苍术,更适合南方气候。"

夏莲将药囊贴身收好,突然意识到:妹妹已经不再是需要她保护的孩子了。这个天生带着药香的姑娘,正在成为比她更出色的医者。

1949年春天,药香在采药时救了个坠崖的解放军侦察兵。那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被抬回来时浑身是血。药香只用鼻子闻了闻,就准确判断出:"左肋第三根骨头断了,没伤到肺。"

士兵养伤期间,总爱看药香捣药。有天他突然说:"你身上真的有一股药香。"药香红了脸——这是第一个不说她"身上有怪味"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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