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那天,又有个媒婆被夏莲用药锄赶出了破庙。老太太提着摔碎的鸡蛋篮子骂骂咧咧:"二十六岁的老姑娘了,装什么清高!程夏莲,你就等着当一辈子姑子吧!"
药香蹲在药圃里假装除草,等骂声远去了才跑到姐姐身边。夏莲的手还在发抖,药锄尖上沾着新鲜的泥土。
"姐姐,其实张婶说的王家..."
"闭嘴。"夏莲把药锄砸进木桩,"去把晾着的益母草收了。"
药香咬着嘴唇没动。她闻得到姐姐身上的气味变了——像暴晒后的苦艾,又涩又燥。这是夏莲生气的味道,但底下还藏着更深的东西,像是陈年的当归,苦中带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夏莲突然转身,沾着药汁的手指戳在药香额头上,"母亲用命把你换回来,父亲也曾让我护你周全,你现在跟人跑了,叫我怎么跟地下的父母交代?"
药香额头被戳得发红。她今年都十四了,姐姐还当她是那个要牵着衣角走路的小娃娃。村里同龄的姑娘都有人上门说亲了,只有她连和货郎说句话都要被姐姐盯着。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药香揉着额头嘟囔,"我能分辨好人坏人..."
"你能?"夏莲冷笑,"上个月那个货郎往芝麻糖里掺观音土,是谁闻出来的?前天来买跌打酒的汉子袖子里藏着刀,又是谁发现的?"
药香不说话了。她的鼻子能辨百草,却总识不破人心险恶。去年饥荒最严重时,要不是姐姐机警,她差点被伪装成灾民的拐子骗走。
黄昏时分,姐妹俩在破庙后院熬药。夏莲负责控制火候,药香往陶罐里按顺序投料。这是她们新研制的"四时平安汤",专治战后常见的惊悸失眠。
药香突然打了个喷嚏。她最近嗅觉越来越敏锐,连三里外焚烧尸体的焦臭都能闻到。但此刻飘进鼻腔的却是另一种可怕的气息——像潮湿的棺材板,带着腐朽的甜味。
"姐!别动!"药香猛地抓住夏莲的手腕。
夏莲吓了一跳,陶罐里的药汁差点泼出来:"发什么疯?"
药香的瞳孔微微扩大。在袅袅升腾的蒸汽中,她看见一个清晰的画面:白发苍苍的夏莲独自坐在破庙门槛上,身边放着一排小木偶——全是她记忆中妹妹小时候的模样。
"你...你会孤独终老..."药香声音发抖,"因为我..."
夏莲甩开她的手:"又看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了?"自从去年药香无意中预言了村长的死期,这种"死亡嗅觉"就进化出了预见能力。但夏莲从来不信,说那是饿昏头产生的幻觉。
药香突然哭了。眼泪大颗大颗掉进药罐里,激得药汁噼啪作响。"都是我拖累了你...要是没有我,你早就能..."
"闭嘴!"夏莲一勺敲在药香头顶,力道不重但很响,"这药里加了你的眼泪,要是治不好病人,看我不揍你。"
夜里,药香辗转难眠。月光透过破瓦照在姐姐脸上,那道从眉骨延伸到鬓角的伤疤泛着青光——那是为保护她被日本兵用枪托砸的。她轻轻凑近,闻到姐姐发间有淡去的艾草香,那是去年端午她给姐姐编的香囊。
药香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姐姐身上从没有过脂粉香,没有过情窦初开的甜蜜气息,只有永远洗不掉的药草苦味。二十六岁的夏莲,把自己活成了一味药——一味只为妹妹存在的药。
第二天清晨,破庙来了不速之客。药香正在晒药,忽然闻到一股陌生的气息——像新劈的松木,混着枪油的金属味。她抬头看见个穿军装的高个子站在院门口,阳光给他轮廓镀了层金边。
"请问...这里是程大夫家吗?"男人的声音很低沉,带着北方的腔调。
夏莲提着菜刀从厨房冲出来:"谁?"
"我是林国栋,师部卫生连的。"军人摘下帽子,"听说这里有位药香姑娘,能闻病治病?"
药香看见姐姐的手指在刀柄上收紧。这些年凡是冲着妹妹异能来的,没一个安好心。她刚想躲到姐姐身后,却闻到这个军人身上有股奇特的气息——像暴晒后的岩石,干燥而干净,没有一丝血腥气。
"滚。"夏莲的刀尖指着对方胸口,"我妹妹不看病。"
林国栋没动。他的目光越过菜刀,直接落在药香身上:"小同志,你能闻出疟疾吗?我们营区爆发了疟疾,但化验设备被炸毁了。"
药香还没开口,夏莲就冷笑:"怎么?你们军医都是饭桶?连疟疾都诊断不出来?"
"症状不典型。"林国栋从兜里掏出块手帕,"这是发病战士的汗液样本。"
夏莲一把抢过手帕要扔,药香却惊呼:"别!"她夺过手帕凑近一闻,眉头立刻皱起来:"不是普通疟疾...有股铁锈味...像是被污染的水源引起的..."
林国栋眼睛一亮:"我们驻扎在旧矿场附近!"
夏莲突然插到两人中间:"药香,进屋去。"然后转向军人,"手帕留下,你走。明天这个时候来取药方。"
等军人走远,夏莲立刻闩上院门。药香正捧着那块手帕发呆——除了疾病的气息,她还闻到一种从未接触过的味道,像是...像是生命本身最原始的跃动。
"别犯傻。"夏莲夺过手帕扔进药炉,"当兵的没一个好东西。"
"可他救过很多人!"药香脱口而出,"我闻得到...他身上有...有救人的味道..."
夏莲的手停在半空。妹妹的能力又进化了?现在连人做过什么都能闻出来?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药香越特别,就越危险。
"听着。"夏莲抓住妹妹肩膀,"明天我送药方去,你不准见那个人,明白吗?"
药香点头,却在姐姐熬药时偷偷做了个香囊。她把能预防疟疾的青蒿、艾叶和雄黄碾碎装进去,又加了点安神的合欢皮——那个军人眼下的青黑显示他很久没睡好了。
第二天,夏莲带着药方出门不久,药香就听见枪响。她疯了一样冲出去,在村口看见姐姐被林国栋护在身下,不远处躺着个抽搐的国民党残兵。
"姐!"药香扑过去。
夏莲脸色惨白,却还死死攥着药包:"没事...他..."她看了眼身上的军人,"他反应快..."
林国栋胳膊被子弹擦伤,血浸透了衣袖。药香下意识凑近伤口,突然脸色大变:"有毒!是见血封喉的汁液!"她转身就往回跑,"等着!我去拿解药!"
夏莲想追,却被林国栋拦住:"让她去...您妹妹...很特别..."
"特别到会招来杀身之祸。"夏莲咬牙道,"今天的事要是传出去..."
"我用党性保证。"林国栋认真地说,"但程大夫,您不可能关她一辈子。"
夏莲没回答。她看着妹妹飞奔的背影,突然发现药香跑起来的样子和母亲一模一样——当年母亲也是这样,挺着大肚子跑去给难产的邻家媳妇接生,结果...
药香带着解药回来时,看见姐姐正在给林国栋包扎。阳光透过槐树照在两人身上,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感。她突然闻到姐姐身上那股苦艾气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某种松动的气息,像是冰封的河流开始融化。
当晚,夏莲在灯下翻出母亲留下的铜镜。镜中的自己已经有了白发,眼角细纹像药材的脉络。她突然想起白天林国栋说的话:"您妹妹十四岁了,该有自己的生活。"
铜镜"咣当"一声扣在桌上。夏莲摸到枕头下的银针——父亲留给药香的那套。她一根根摩挲着,突然发现其中三根比别的更亮,像是经常被使用。
门吱呀一声开了。药香抱着被褥站在门口:"姐...今晚我能跟你睡吗?像小时候那样..."
夏莲挪出半边床。药香钻进被窝,身上散发着新配的药香——自从开始独立行医,她每天都会调整自己的香气。
"那个林同志...人挺好的。"药香小声说。
夏莲背对着妹妹:"睡吧。"
"他问我...愿不愿意去军医院工作..."
夏莲猛地转身:"你答应了?"
"我说要问姐姐。"药香的眼睛在黑暗里发亮,"姐...我想救人...像你和爹爹那样..."
夏莲突然发现妹妹的香气变淡了。她凑近闻,确实不如从前浓郁。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她——每次药香使用异能救人,都会消耗自身的生命力。
"不行。"夏莲声音发抖,"绝对不行。"
"为什么?"
"因为..."夏莲把"你会死"三个字咽回去,改口道:"因为女孩子抛头露面不像话!"
药香沉默了。许久,夏莲听见极轻的一句:"姐姐,你闻起来...好悲伤..."
秋分那天,林国栋又来了,带着军医院的正式聘书。夏莲在院子里晒药材,故意不抬头。药香躲在门后,闻到他身上除了松木香,还多了决明子的气息——那是她上次给的香囊里的药材。
"程大夫,请您认真考虑。"林国栋把聘书放在石磨上,"药香同志的天赋能救成千上万的战士。"
夏莲抄起扫帚:"我说过..."
"姐姐!"药香突然冲出来,手里举着封信,"县医院来的!霍乱!镇上爆发霍乱了!"
夏莲读完信,脸色变得煞白。霍乱是最可怕的瘟疫,当年父亲就是因为救治霍乱病人染病去世的。
林国栋立刻站直身体:"需要什么药品?我马上回军区申请!"
夏莲看着妹妹跃跃欲试的表情,突然感到一阵无力。她比谁都清楚药香有多像父亲——那个明知危险仍执意前往疫区的傻大夫。
"一起去。"夏莲终于说,然后狠狠瞪了林国栋一眼,"你负责看好她。"
奔赴疫区的马车上,药香兴奋得像只小鸟。夏莲却注意到妹妹的香气又淡了些,几乎闻不到了。她偷偷把配了多年的养心丹塞进药香的行囊——那是用百年老参和灵芝制成的,本打算给妹妹当嫁妆。
当药香在前线医院准确闻出霍乱变异株时,当药香不眠不休配制出特效药时,当战士们喊着"药香菩萨"向她鞠躬时...夏莲站在阴影里,既骄傲又恐惧。
她看着妹妹和林国栋并肩工作的身影,看着药香脸上焕发的光彩,突然明白自己再也关不住她了。这个用生命守护了十四年的小姑娘,终于长成了比父亲更出色的医者。
夜深人静时,夏莲独自整理药材。林国栋悄悄走来:"程大夫,有件事..."
"我知道。"夏莲头也不抬,"你喜欢她。"
"我想娶她。"军人直接得令人措手不及,"但需要您同意。"
夏莲的剪子停在半空。她本该愤怒,本该把这个觊觎妹妹的人赶走,却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坚定的松脂香——那是愿意用生命守护什么人才会有的气息。
"她...和普通人不一样。"夏莲艰难地说,"她的能力...会消耗生命..."
林国栋沉默片刻:"我看过古籍记载,这种天赋确实折寿。但现代医学发现,适当的异能使用反而能延长..."
"你看过?"夏莲猛地抬头,"你还知道什么?"
"我父亲是北平协和的教授,研究特殊体质二十年。"林国栋声音很轻,"程大夫,禁锢她才是害她。就像...就像您明明精通针灸,却因为恐惧从不使用那三根银针一样。"
夏莲如遭雷击。她确实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父亲留下的银针中,有三根是施展"命门针法"的秘器——这种针法能激发人体潜能,但会加速施术者衰老。
"你...到底是谁?"
"一个真心爱药香的人。"林国栋直视她的眼睛,"也是能保护她的人。"
夏莲望向病房。药香正在给一个小战士换药,月光透过窗棂描摹她的侧脸,美得像幅古画。那一刻,夏莲突然看见母亲临终前的笑容——当时母亲摸着她的脸说:"莲儿,妹妹就交给你了..."
"让她自己决定吧。"夏莲终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但若你敢负她..."
林国栋郑重地敬了个军礼。
霍乱平息后的庆功宴上,药香喝了她人生第一杯酒。醉醺醺地靠在姐姐肩上时,她含混不清地说:"姐...我闻到...你身上有...有开心的味道..."
夏莲轻轻梳理妹妹的头发。月光下,她摸到自己藏在袖中的三根银针——是时候把"命门针法"传授给药香了。父亲说得对,她才是程家真正的传人。
---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