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
粘稠得如同凝固血液的猩红。
它无声无息地弥漫，吞噬了街道，楼宇，还有头顶那片被称为“天空”的模糊灰白。这就是“华潮”，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每一次挣扎着扩张肺叶，都像是把滚烫的铁锈和湿冷的泥土硬生生吸进胸腔。我死死压抑着喉咙深处的痒意，将身体更深地蜷进废弃幼儿园里那冰冷褪色的塑料滑梯管道。
外面，几米之外，传来令人牙酸的拖曳声，断断续续。一个“仆株”。它在搜寻。
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几乎要盖过那缓慢而规律的脚步。汗水浸湿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混着空气里无处不在的铁锈和腐败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灼痛，不仅是喉咙，更是精神上的撕扯。
我知道，高浓度的赤华孢子会侵蚀理智，带来幻觉和偏执。但我别无选择，只能暴露在这片致命的红雾之中。
几天了？逃了多久？自从那个临时的聚集点被冲破，尖叫和火焰将黑夜染成比赤华更浓重的绝望之后，我就一直在跑。像一只被猎犬追得晕头转向的兔子，在迷宫般的城市废墟里狼狈穿行。
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塑料内壁，粗糙的接缝硌得骨头生疼。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自己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因为过度疲劳和恐惧而颤抖的肌肉。
滑梯外，那东西的脚步顿了一下，似乎在嗅闻什么。我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要停摆。
死亡的气息如此浓烈，几乎凝成冰冷的触手，缠上我的脖颈。
就在这时，脑海深处，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撬开一道裂缝，尖锐的鸣响和混乱的哭喊猛地灌了进来。
……火光……扭曲的面孔……妈妈撕心裂肺的尖叫……还有……不，别想！
我猛地甩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剧痛将我从破碎记忆的泥沼中暂时拽了出来。不能回忆。每一次回忆，都像重新被撕裂一次，每一次，都让我离彻底崩溃更近一步。
活下去。这是脑海里唯一，也是最顽固的念头。像黑暗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支撑着这具疲惫不堪的躯壳。
拖曳声又响了起来，似乎失去了目标，开始缓慢移向别处。我没有立刻放松，依旧保持僵硬的姿势，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红雾中每一个细微声响。风穿过破败楼宇窗洞的呜咽，远处偶尔传来不知何种变异生物的怪异嘶鸣，还有……死寂。一种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又过了漫长的几分钟，确认那只仆株真的离开了，我才像一摊烂泥般瘫软下来，大口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这污浊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刮擦感，肺像破风箱一样嘶哑作响。
必须找个更安全的地方。滑梯管道太暴露，视野也受限。幼儿园……或许里面能找到暂时藏身的角落。
我小心翼翼探出头，警惕地扫视周围。红雾稍微稀薄了些，能见度勉强提高到十米左右。曾经色彩鲜艳的围墙早已斑驳脱落，露出灰黑的水泥，上面涂抹着干涸的、暗红色的污渍，分不清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锈蚀的秋千架孤零零立着，随风发出吱呀的哀鸣。整个世界像一张被揉皱又浸透了血水的旧照片，荒凉，破败，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我握紧手中那根磨尖的钢筋——从一截断裂的栏杆上掰下来的，我唯一的武器。贴着墙根，猫着腰，尽可能放轻脚步，向那栋低矮的教学楼摸去。破碎的玻璃窗像空洞的眼窝，无神地凝视着这片赤色的世界。
推开虚掩着的、变形的木门，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扑面而来。门轴发出刺耳的**，在寂静中格外突兀。我立刻闪身躲在门后，心脏再次提到嗓子眼，侧耳倾听。
没有脚步声，没有拖曳声，只有风从破窗灌入的呼啸。
稍稍松了口气，才开始打量室内。这是一个大活动室，墙上还残留着一些褪色的卡通贴画，地上散落着积满灰尘的积木和断了胳膊腿的玩偶。
光线昏暗，红雾从窗户的破洞中丝丝缕缕渗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诡异的光影。
我需要一个能锁死的房间，或者至少是易守难攻的角落。握紧钢筋，一步步向活动室深处走去，鞋底踩在满地狼藉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眼睛不断扫视着每一个可能隐藏危险的角落——倒塌的柜子后面，紧闭的储物间门后……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凝固了。
在活动室最里面的角落，一间像是画室或手工室的小房间，门敞开着。借着从高处破窗投下的一缕相对明亮的光线，我看到了……一个孩子。
那是个看起来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他背对着我，坐在一张矮小的塑料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身上穿着一件似乎不太合身、但却异常干净的灰色套头衫和深色裤子。在这片灰败与污秽的世界里，他的干净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
我的第一反应是惊骇。一个孩子？在这种地方？独自一人？
紧接着是更深的恐惧。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太不正常了。末世里，最脆弱的就是孩子。除非……
除非他不是普通的孩子。
握着钢筋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脚步也停了下来，与他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心脏狂跳，血液仿佛凝固在血管里。
我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背影，试图从他身上找出任何“非人”的迹象。但他只是静静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精致的石膏像。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因他的存在而变得异常凝滞。
我想起刚才在滑梯外徘徊的仆株。按照它们的习性，这栋楼里任何活物的气息都足以将它们吸引过来。可这里却如此安静。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浮现。
我强迫自己冷静，仔细观察。他周围的地面，甚至他坐着的椅子，都异常干净，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灰尘和污秽。这绝非偶然。
就在这时，外面似乎又传来隐约的拖曳声，还有一种低沉的、焦躁不安的嘶鸣。声音很近，似乎就在楼外徘徊。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它们被吸引过来了？还是说，它们一直就在附近，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没有进来？
我看向那个孩子，他依然一动不动，仿佛对近在咫尺的威胁毫无察觉。他的平静，他的干净，他周围那片诡异的“安全区”……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逃！
大脑发出最原始的警报。必须立刻离开这里！远离这个诡异的孩子！
可是……
目光落在他纤细的脖颈和瘦小的肩膀上。他看起来那么小，那么……无助。尽管他的一切都透着诡异，但那副小小的身躯，却触动了我内心深处某个早已被末世尘封、几乎遗忘的角落。
那是一瞬间的恻隐，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外面的嘶鸣声更近了，甚至能听到爪子刮擦水泥地面的刺耳声响。它们就在门外！
大脑在疯狂运转。留在这里，几乎是等死。带着他……带着这个可能是“怪物”的孩子……或许能利用他身上那份让仆株迟疑的诡异特质，搏得一线生机？
这是一个疯狂的赌博。赌注是我的命。
我看着他平静的背影，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布料，看到下面隐藏的未知。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但求生的本能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催促我做出决定。
时间不多了。
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铁锈、腐败和未知恐惧的空气仿佛凝固在肺里。然后，我迈开脚步，尽可能轻地，一步步走向那个角落里的孩子。
距离越来越近，我甚至能看到他柔软的黑色短发，以及他放在膝盖上的、小小的、同样干净得不可思议的手。
外面的仆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嘶鸣声变得更加急促、狂躁，开始撞击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
我不再犹豫，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冰凉的小手。
他的手很软，但温度低得吓人，像握住了一块玉石。
他终于动了。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我。
我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异常清澈、黑白分明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孩童应有的惊恐、好奇或者依赖，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像两潭幽深的古井，映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
被这双眼睛注视着，我的心脏骤然一缩，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跟我走！”我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用力拉起他。
他没有反抗，顺从地站了起来，任由我拉着他的手。他的体重轻得不可思议。
门外，撞击声越来越猛烈，木屑飞溅。
我不再去看他的眼睛，拉着他，转身就朝着活动室另一端的、通往后院的小门冲去。
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带着他，真的能逃出去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已经做出了选择。在这片赤华吞噬的世界里，我拉起了一只冰冷的小手，赌上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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