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汤五由心底发出的惬意的表情，他带着迷离的神色道：“我本出生在颍川郡阳翟县郊的杏花村，父亲汤守义是乡里小有名气的农人，家中有三十亩薄田，饲养着五头黄牛。春日里，父亲教他辨认麦苗与野草，夏夜在桑树下听老翁讲"光武中兴"的故事，秋收时跟着母亲将粟米装入陶瓮。待我稍长，家中更是添置了水碓磨坊，能将粟米碾成精细的粳米粉。父亲用余粮换来两匹蜀锦，母亲为我裁制了青布长衫。这年颍川郡风调雨顺，县衙开仓赈济流民时，我还跟着父亲给灾民分过粟米。中秋夜全家围坐分食新酿的黍米酒，父亲指着天边圆月说：‘咱们庄稼人的福气，全在太平年景里。‘”
回味了良久后，确是再次露出复杂而痛苦的神色：“但命运的转折始于延熹二年秋。父亲被征召为县衙"劝农掾"，负责核查田亩。这年大旱，颍川郡井泉枯竭，禾苗尽槁。但县令为讨好上司，强征"旱魃税"。我清晰记得父亲深夜跪在县衙阶前，额头磕出血痕哀求：‘我家三十亩地实收不过五石，求大人开恩！’却被衙役拖走时高喊"抗税者断指示众"。”
讲到这时，汤五虚弱的声音夹带着急促与苦涩，似指控着上苍的不公，又似悲哀降生在人道混乱的时期。
我看着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的汤五，他缓了口气后道：“后家父变卖家产买官得一屯田司马，本以为全家生活就此会再次回到正轨，却不想就在父亲被调往凉州安定郡任"屯田司马"，带着全家迁往边塞那天，母亲把最后半袋黍米压在行囊底层，但在陇山道上被鲜卑骑兵劫掠。这似乎冥冥之中上苍降下的暗示，只是无奈我们必须得前行，努力的生存下去。安定郡的屯田本是肥沃之地，但"豪吏侵夺，田畴荒芜"。父亲每日需督工开垦砂砾地，月俸却要养活全家十余口。腊月里，幼妹因饮了受污染的渠水，三日便夭折在漏风的土坯房中。三年后的大疫席卷凉州，家母染病身亡。父亲为筹措棺木，冒险进入羌人游牧区贩卖盐铁，却遭羌族"断道劫杀"。当我背着父亲的尸首回到屯田营时，发现屯田官已将我们列为"逃亡户"，三十亩开垦地被划入豪强庄园。带着八岁的幼弟在祁连山北麓的戈壁滩上流浪，靠捡拾骆驼刺和鼠洞中的草籽充饥。流亡二年后，我们蜷缩在洛阳城南的永桥收容所。这里聚集着"人相食"的流民，城门守卫每日黎明用长矛驱赶企图翻墙入城者。我右臂因长期饥饿萎缩如枯枝，却仍要替人抄写佛经换口粥喝。某夜听游方道士说起故乡颍川有"乐土"，便带着最后半文钱踏上东去之路，但幼弟却在黄河渡口为了救本该被黄河暴涨的浊浪吞没的我而牺牲了，化作了河伯庙前新添的浮尸。那一刻我真的想着随幼弟一同上路，但想到一向恐惧夜晚的幼弟宁愿独自面对漫漫黑夜也要把生的机会留给我，我就知道，我还不能死，不然就辜负了幼弟的希望，我还要带着幼弟的希望去看看故乡中的乐土。”
“但是故乡又哪有什么乐土，朝廷官宦一个劲的敛财加上气温的骤降，不仅加剧了平民变成流民，更加剧流民为抢一口吃食的争斗。终是在我精神崩溃，对这世道彻底失望，放弃抵抗寻求解脱的时候，杨伟，哦不，大哥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
“我清晰的记得那天，一群豺狼般的流民目露凶色盯着因数天没进食躺在地上虚弱至极的我，好似下一刻我就会成为他们的食物般，他们向我靠近着。我已无力也不想在反抗了。正当我准备闭上双眼之时，恍惚中眼前似乎出现了一道光，大哥出现了，他手持木棍，试图喝退那群流民，无果。因大哥并不想伤那群流民性命，但流民们却始终在被一次次打退倒地后，再度向我这边冲来，大哥终是在流民们的集体冲锋下开始了第一次负伤，第二次，第三次..大哥终是对冲在最前面的那位流民下了狠手，一时竟吓退了群豺狼，而我也在大哥一瘸一拐的搀扶下来到了太平道。刚来到太平道的那段日子，虽然说每天并不能饱腹，但也乐得每天能有一口吃食和每天大哥无微不至的开导，我便也苟延残喘了下来。”
“后三年里我跟着大哥不是出任务，就是在习武。大哥也在一次次出完任务后，便去到了何大人住处，只是去时脸挂笑意，出时确是脸带寒霜。慢慢的出完任务后，大哥也不再出入何大人住处。直到有天何大人外出归来时，身负刀伤，几个随从也负着伤，只是何大人怀中确是抱着一小女孩。我看到大哥的面目扭曲着，随后在随从处打听到伤人者系城北处一伙流民时，大哥当天夜里老大带着我们去往了城北，把那伙流民一个不剩全解决掉了。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大哥出此狠手。隔天大哥再次去了何大人住处，确是红着眼眶从何大人住处出来了，只是从此大哥的冷厉更甚了几分，寻常本就逐渐不爱嬉笑的他，直接开始变得不苟言笑。只是在何大人每次对小女孩露出特别的善意时，大哥就会冷厉更甚几分，而注意到这一切作为陪伴他数年的心腹小弟的我便会在何大人不在时，欺负欺负那个小女孩。其实我们并不像你刚刚进来时看到的那样恃强凌弱，甚至曾几何时大哥经常带着我们在太平道内部阻止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是可惜我不清楚大哥与何大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羁绊。呵，呵呵。”
“听完这些，你应该多少能理解大哥分毫了吧。我马上就要走了，大哥还是信任你的，不然也不会遣散那么多兄弟后，留下你。他们之中又有多少是当初跟我一样走投无路的可怜人，都是承大哥之情活了下来..”
说完这些后汤五的呼吸再次急促了起来。用力地汇聚着希冀般的眼神望向我，似乎在等我下着某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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