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诏狱,这地方的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子阴森寒意,与外面车水马龙、灯火喧嚣的京城宛若两个世界。厚重的石墙隔绝了人间烟火,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压抑。
沈魁走在前面,绣春刀的鞘尾偶尔磕碰在湿滑的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回响。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血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臭混合气味,直往人鼻子里钻。两侧墙壁上,昏黄的火把噼啪燃烧,光线跳跃不定,将地上、墙上斑驳的污渍照得如同活物般扭动,更将悬挂着的各式刑具映照出狰狞冰冷的轮廓。枷锁、镣铐、鞭子、烙铁……每一件都像是沉默的凶兽,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陆铮跟在沈魁身后半步,飞鱼服的下摆沾染了些许潮气。他年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却有些发白,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炼狱般的景象,与周遭的阴沉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这里听不到外面的喧嚣,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被拉长变形的惨嚎,以及近处水珠滴落石板的单调声响,敲打在人的心上,愈发显得死寂。
穿过一道又一道厚重的铁门,空气里的血腥味愈发浓重。终于,在一个相对宽敞的刑讯室门前,守卫的校尉躬身行礼,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一股更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刑室中央,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被粗大的铁链吊在刑架上,四肢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垂落。正是他们在西四牌楼抓获的海商吴承恩。此刻的他,早已没了初见时的狡狯与惊慌,只剩下一具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躯壳。他赤裸的上身布满鞭痕,尤为醒目的是肩胛骨下方,两个可怖的血洞还在微微渗着血,显然是刚用过“琵琶骨”的酷刑。人已经昏死过去,只有微弱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剩一口气。
看到这幅景象,陆铮的瞳孔猛地一缩,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瞬间暴起,虬结如错节的树根。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混合着某种更复杂的情绪,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沈魁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咳嗽。
这声轻咳如同针尖,刺破了那瞬间的紧绷。陆铮猛地回神,深吸了一口气,手上的力道缓缓松开,但眼神深处那抹戾气却并未完全消散。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发白,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将头偏开,不再去看那刑架上的人。
沈魁心中微动。陆铮这过于激烈的反应,不似作伪。他想起关于陆铮父亲陆炳的一些传闻,那位曾经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据说当年便是死于诏狱酷刑之下,罪名至今扑朔迷离。看来,这诏狱的景象,触动了这位年轻百户心底最深的伤疤。但这究竟是真实的愤怒,还是……沈魁没有继续想下去,现在不是深究同僚心事的时候。
“弄醒他。”沈魁对旁边的刑讯官吩咐道,声音平静无波,仿佛眼前只是一件寻常公事。
一盆冰冷的盐水毫不留情地泼在吴承恩脸上。
“呃……”吴承恩发出一声痛苦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缓缓睁开了肿胀的眼皮。他的眼神涣散,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站在面前的沈魁身上,以及他身上那代表着北镇抚司权力的飞鱼服。恐惧如同潮水般再次淹没了他。
“吴承恩,”沈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来自泉州,却在京城西四牌楼被抓获,形迹可疑。说吧,那半幅南洋海图是怎么回事?还有,你身上藏着的血珊瑚,又是从何而来?”
吴承恩的嘴唇哆嗦着,目光躲闪,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大…大人…小人冤枉…小人只是个跑海的普通商人…什么海图…什么珊瑚…小人…小人不知道啊……”
“不知道?”沈魁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看来这琵琶骨的滋味,还没让你想起来?”他踱了两步,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本官耐心有限。泉州到京师,千里迢迢,你一个‘普通’海商,带着绘制精密的南洋海图,身藏疑似贡品的血珊瑚碎片,深夜在西四牌楼附近鬼鬼祟祟。这些加起来,可不像一句‘不知道’就能解释清楚的。”
他微微俯身,盯着吴承恩的眼睛:“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远在泉州的生意。是想坦白从宽,还是想在这诏狱里把骨头一根根拆开来尝尝?”
沈魁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钻进人的骨髓里。吴承恩浑身一颤,眼神中流露出极度的恐惧和挣扎,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要说什么。
就在这时,刑讯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一名校尉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沈…沈大人!不好了!那…那吴承恩…他…他刚才趁人不备…咬舌自尽了!”
什么?!
沈魁霍然转身,目光如电射向那名校尉。陆铮也脸色骤变,猛地看向刑架的方向。
校尉话音未落,沈魁便已大步流星地冲回方才的刑讯室。刑架上的吴承恩脑袋歪向一边,嘴角溢出大量鲜血,染红了胸前的皮肤和地上的石板,双目圆睁,已然没了气息。
变故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沈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快步上前,伸手探了探吴承恩的颈动脉,入手冰凉,生机全无。好不容易抓到的关键人证,撬开他嘴巴的关键时刻,竟然就这么死了!
死无对证!
沈魁的目光扫过现场,试图寻找任何蛛丝马迹。他的视线掠过一旁同样震惊的陆铮。就在目光交汇的前一刹那,沈魁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陆铮飞鱼服那略微宽大的袖口处,一点银芒如流萤般闪过,随即被衣袖的阴影彻底吞没。
那动作极快,几乎是下意识地收回。
银芒?
沈魁的心脏猛地一跳。那是什么?锦衣卫的制式装备里,除了绣春刀,并无其他外露的银色金属。除非……是贴身藏匿的短刃,或是其他不为人知的小物件?
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却又快得抓不住。是陆铮方才过于激烈的反应刺激了吴承恩,让他选择了绝路?还是……在这混乱的瞬间,陆铮做了什么?
这感觉极其细微,甚至有些荒诞,没有任何证据支撑,仅仅是沈魁多年查案养成的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他看向陆铮,陆铮的脸上满是错愕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懊恼,似乎也在为线索的中断而惋惜。他的表情看起来毫无破绽。
沈魁收回目光,没有表露任何异样。但一个疑虑的种子,却已悄然在他心底埋下。
海商吴承恩的死,让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案情,瞬间又被浓重的迷雾笼罩。线索似乎在这里戛然而止。但他的死,却也反向证明了此案的严重性——他宁死也不肯吐露的秘密,以及他那来自泉州的背景和指向泉州的半幅海图,都让这潭水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把尸体放下来,仔细查验。”沈魁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比刚才更加冰冷,“通知仵作,一处伤口都不能放过。”
他转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神色复杂的陆铮。
“看来,有人很怕我们查下去。”沈魁缓缓说道,目光最终落在诏狱深处那无尽的黑暗里,“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这第一场交锋,以关键证人的暴毙告终。这突如其来的死亡,不仅是一个巨大的挫折,更像是一个充满恶意的警告,一个血淋淋的反转。而沈魁与陆铮之间,那原本若有若无的隔阂与试探,也在这死寂的血腥味中,悄然蒙上了一层更深的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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