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暗巷魅影与醉仙楼

夜幕降临,宵禁的铜锣声早已消散在寒夜之中,四周一片死寂。朱雀大街,这个白日里车水马龙、喧嚣繁华的京城主干道,此刻如同一条沉睡的巨蟒,静卧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沿街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洒下斑驳的光影,勉强勾勒出两侧高大坊墙的轮廓。

夜,冷得刺骨。

沈魁紧裹着身上的飞鱼服,尽管织锦缎面料华美,却似乎无法抵御这深夜的寒意。冰凉的气息透过衣物,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他与陆铮并肩骑行,马蹄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敲击出“嗒、嗒”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长街上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他们刚从北镇抚司诏狱中走出,那里的阴森、血腥与绝望,如同无形的污秽,依旧沉重地压在两人的心头。吴承恩自尽时的惨状,以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仍在沈魁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线索,似乎就此断了。

陆铮的情绪更为外露,尽管他努力克制,但紧抿的嘴角和微微发白的手指关节,都透露出他内心的波动。诏狱中的酷刑,以及吴承恩的决绝死亡,似乎触动了他不愿提及的往事。沈魁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不愿揭开的伤疤,尤其是在锦衣卫这个地方。

“千户大人,”陆铮的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沉默,“那海商……就这么死了,线索岂不……”

“死人,有时比活人更能说话。”沈魁淡淡回应,目光深邃地望向前方无尽的黑暗,“他越是急于求死,就越证明我们查的方向是对的。泉州……那半幅海图……还有那截血珊瑚……”

他的话音未落,前方不远处一条垂直于朱雀大街的暗巷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啪嚓!”

声音虽小,但在死寂的夜里却异常突兀,仿佛是某种精致的瓷器被猛地摔碎在地上。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时,陆铮迅速反应。他猛地勒紧缰绳,坐骑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

“什么人?”陆铮厉声喝问,腰间的绣春刀已出鞘半寸,寒光在昏暗中一闪而逝。他毫不犹豫,双腿一夹马腹,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声音来源的巷口疾驰而去。

“追!”年轻的百户只留下一个字,身影迅速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中。

沈魁勒住马,望着陆铮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这年轻人行动果断是好事,但有时过于冲动。不过,也好,让他去探探也好,自己这边……

他正思索间,一股细微而古怪的气味随风飘来,钻入他的鼻孔。

这气味很奇特,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还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像是海风掠过礁石后留下的咸腥,带着些许水产腐败的异味。

血腥味,在京城深夜的暗巷里并不罕见,或许是屠户偷运死牲,或许是帮派斗殴留下的痕迹。但那股夹杂其中的海腥味,却让沈魁心中一动。

珊瑚案,死掉的海商,南洋海图……这些线索都隐隐指向大海。

他没有立刻跟随陆铮,而是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凭借多年缇骑生涯磨砺出的敏锐嗅觉和直觉,朝着那气味飘来的方向——另一条与陆铮所去方向相邻的、更为狭窄幽深的巷子——缓步走去。

巷子狭窄,仅容一人一马勉强通过。两侧是高高的院墙,剥落的墙皮和丛生的杂草在夜色中如同鬼魅的影子。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泥地,混杂着碎石和不知名的污物,散发出潮湿腐烂的气味。沈魁走得很慢,很小心,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周围每一处可能的藏匿点。

那股血腥与海腥混合的气味越来越清晰,仿佛在无声地指引着方向。

大约走了数十步,巷子尽头豁然开朗,眼前竟是一处宽敞的后院。院子似乎属于某个大户人家,或是……酒楼食肆?院角堆放着柴火、废弃的桌椅板凳以及一些用途不明的杂物。

院子的另一侧,则是一栋灯火通明的楼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虽然只能看到背影,但其规模和气派,绝非寻常所在。隐隐约约的丝竹管弦之声,伴随着男女的说笑声,从楼上传来,与这后院的僻静和巷子的阴暗形成了鲜明对比。

醉仙楼!

沈魁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京城有名的销金窟,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常在此宴饮作乐,价格昂贵,非一般人所能及。

他的目光没有在楼阁上停留太久,而是迅速被后院角落里的一处吸引。那里有一堆尚未完全清理的积雪(或是杂物堆),在靠近柴房的墙根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颜色异常。

沈魁牵着马,悄无声息地靠近。那股混杂的气味,源头正是此处。

他用马鞭轻轻拨开表面的杂物和残雪。

然后,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在那肮脏的雪堆(或杂物堆)深处,赫然躺着半截断裂的珊瑚枝!

这珊瑚枝约莫小臂长短,色泽殷红,红得如同凝固的血,表面布满了天然形成的、极其细腻的纹路。虽然沾染了些许污泥,但其质地、颜色、形状,甚至连断口处那细微的、不规则的棱角,都与他不久前在值房里反复检视过的那枚证物残片,几乎一模一样!

是同一株珊瑚!失窃的南海贡品!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醉仙楼的后院?

沈魁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向上蔓延。他迅速将珊瑚残枝拾起,用随身的布巾小心翼翼地包裹好,藏入怀中。动作迅捷而隐蔽。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投向那灯火辉煌的楼阁。

二楼,临近后院的一间雅间,窗户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透过晃动的窗纱和朦胧的灯影,可以看到里面人影绰绰,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正是从那雅间传出,靡靡之音,在寒夜里飘荡。

那些晃动的人影中,有一个身影格外引人注目。他侧对着窗户,似乎正凭栏远眺,头上戴着的,赫然是一顶描金乌纱帽!帽翅在灯光下反射出幽暗的金芒,彰显着其主人的身份——一位品级不低的官员。

醉仙楼,深夜宴饮,描金乌纱帽的官员,以及……刚刚在后院发现的、与贡品案直接相关的珊瑚残枝。

这些要素如同碎片般在沈魁脑中碰撞、组合,一个可怕的猜测呼之欲出。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细,却又带着十足威势和一丝慵懒嘲讽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针,毫无征兆地从楼上传了下来,精准地刺破了夜的宁静,也刺穿了沈魁试图维持的隐匿。

“哟,这不是北镇抚司的沈千户吗?真是好雅兴啊!这三更半夜的,不在衙门里当值,也不在家中安歇,却跑到我们醉仙楼的后院来……赏月?”

沈魁猛地抬头。

只见那雅间的窗边,凭栏而立的,并非刚才那个戴乌纱帽的官员,而是换了一个人。此人身着华贵的锦袍,并未戴冠,露出发髻,面白无须,年纪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虽然距离颇远,灯光也有些模糊,但那张脸,那独特的气质,以及那标志性的、略显阴柔却又充满权势压迫感的嗓音——沈魁瞬间就认出了来人。

东厂提督,冯保!

新帝登基后,炙手可热的内廷权宦,代表着一股新兴的、令人畏惧的力量。

冯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沈魁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他甚至懒得掩饰自己知道沈魁的身份和行踪。

“怎么?沈千户是在追查什么要案,追到咱家这后院来了?莫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冯保慢条斯理地说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沈魁刚才发现珊瑚残枝的位置,“这后院杂乱得很,鱼龙混杂,下人手脚也不干净,若是不小心丢了什么……或是捡到了什么,倒也不足为奇。”

他竟然知道!他不仅知道沈魁在查案,甚至可能……故意在此留下线索?

沈魁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他缓缓抬起头,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与楼上的冯保遥遥对视,目光平静无波。

“冯公公说笑了。”沈魁的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卑职只是公务在身,恰巧路过此地,听到些许异响,过来查看一番,怕惊扰了贵人。既然是冯公公在此宴饮,想必是卑职多虑了。”

他没有承认在查案,也没有提及珊瑚,只是将姿态放得很低,言语滴水不漏。

冯保闻言,发出“咯咯”的低笑声,听起来格外刺耳。“沈千户倒是谨慎。不过嘛……”他拖长了语调,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莫测的光芒,“咱家今晚确实宴请了几位贵客,都是远道而来,身份尊贵得很。沈千户若是无事,还是早些回衙吧,莫要在此逗留,冲撞了贵人,咱家可担待不起。”

这话看似客气,实则充满了警告的意味。他在暗示,楼上的宴席非同小可,里面的人,沈魁惹不起。

沈魁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当头压下。这压力不仅来自于冯保本人和他所代表的东厂势力,更来自于那句“身份尊贵的贵客”以及“远道而来”的暗示。

珊瑚残片出现在与东厂提督冯保直接相关的地点,这几乎是将矛头直接指向了他本人。这已经不仅仅是一桩贡品失窃案了,它牵扯到了东厂,牵扯到了这位权势熏天的提督太监,甚至可能牵扯到……他宴请的那些神秘“贵客”。

冯保为何偏偏选择在醉仙楼设宴?他宴请的究竟是何人?与失窃的珊瑚贡品有何关联?他出现在窗口,叫破自己的行踪,是真的巧合,还是故意为之?那半截珊瑚,是他故意暴露的线索,还是手下人处理不当留下的破绽?

还有陆铮……他追进另一条巷子,结果如何了?是否也与这边的事情有关?

无数的疑问瞬间涌上沈魁的心头,每一个都沉重无比。

他知道,这潭水,比他最初预想的要深得多,也浑浊得多。危险的气息,如同后院阴影里的毒蛇,无声地吐着信子。

沈魁没有再与冯保言语交锋,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既然如此,卑职告退,不敢打扰冯公公雅兴。”

说完,他牵着马,转身,沉稳地、一步一步地走回那条幽暗的巷子,将身后醉仙楼的灯火、丝竹,以及冯保那令人不安的目光,都留在了黑暗里。

但他的心,却比来时更加沉重。调查的目标,已经清晰地锁定在了东厂提督冯保的身上。而他与这位权宦的第一次正面(尽管是间接的)冲突,已然发生。

案件的危险级别,骤然提升。前路,水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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