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更鼓声像是被冻硬了的石头,沉闷地砸在寂静的京城上空。
北镇抚司的值房里,唯有一豆烛火,在寒气中挣扎着,将沈魁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卷宗的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沈魁,北镇抚司千户,正独自一人枯坐案前。他年约四十,面容算不上英俊,但线条硬朗,一双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那是见惯了太多阴私和杀戮后沉淀下来的冷峭与疲惫。桌上摊开的并非寻常公文,而是一份加急的密报,字迹潦草,显然传递之人慌乱至极。
密报旁,搁着一枚尾指大小的珊瑚残片,静静躺在一块干净的白绢上。
这珊瑚,红得有些妖异,是那种浸透了无数夕阳与血色的深海赤红,质地坚密,断口处却参差不齐,像是被蛮力硬生生拗断。更诡异的是其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细密繁复、几近天然形成的纹路,似螺纹非螺纹,似鳞甲非鳞甲,凑近了看,竟隐隐让人有些心悸。最触目惊心的,是那断口和纹路缝隙间,沾染着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暗红近黑,黏稠地附着其上,散发出淡淡的咸腥。
沈魁的目光,在这枚血珊瑚上停留了很久。
南海进贡的珍稀血珊瑚,在运抵京师的最后一段路程,于天津卫至通州的大运河段离奇失踪。整船的贡品,连同押运的官兵,如同人间蒸发。这枚残片,是唯一的线索,由顺天府的巡河兵丁在下游河滩的淤泥里发现,辗转送到了锦衣卫。
贡品失窃,本就是惊天大案,更何况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新设的东厂像一道阴影,迅速笼罩在紫禁城上空,那位据说极得圣宠的冯公公,权势一日盛过一日。锦衣卫与东厂,一个是老牌的爪牙,一个是新晋的鹰犬,彼此间的气味并不和睦,空气中早已弥漫着无声的较量。这桩案子,若是办得好,是功劳;若是办砸了,或是……查到了什么不该查的,那便是万劫不复。
沈魁在这北镇抚司摸爬滚打了二十年,从一个普通校尉干到千户,靠的不仅仅是心狠手辣,更多的是如履薄冰的谨慎和对权力风向的敏锐嗅觉。他知道,这潭水,深不见底。
就在他沉思之际,值房外那口悬挂的铜铃,毫无预兆地急促响了起来,叮铃铃——!声音尖锐,划破了深夜的死寂。
沈魁眉头一皱,谁这么大胆,敢在子夜时分擅闯北镇抚司?
不等他起身,值房的门已经被人“砰”地一声,几乎是撞开的。一股夹杂着寒意的夜风卷了进来,吹得烛火一阵剧烈摇曳,险些熄灭。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身量高大,穿着一身墨色飞鱼服,肩头和发梢还带着未化的夜露和寒霜,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他面容英挺,剑眉星目,只是此刻气息微喘,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急切。
“沈头儿!”年轻人声音洪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冲劲,“西四牌楼那边,拿下了!一个鬼鬼祟祟的海商,刚从南边来的!”
来人正是新晋百户陆铮。这陆铮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遗孤,据说其父当年因罪而死,他进入锦衣卫后,便表现得格外积极,似乎急于用功绩来洗刷什么,证明自己。年轻,有冲劲,但也……急躁。
沈魁看着陆铮那双亮得有些吓人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血珊瑚上移开,缓缓道:“仔细说。”
“是!”陆铮大步跨进屋内,随手将门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物事,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沈魁面前的桌案上,动作急促却带着一丝献宝般的期待。
那是一幅只剩下半截的海图。
图纸并非大明常用的桑皮纸或绢帛,而是用南洋那边特有的羊皮纸鞣制而成,质地坚韧,边缘有被撕裂的痕迹。图上用墨线勾勒出海岸线与岛屿轮廓,绘制手法粗犷,带着明显的南洋风格。最关键的是,上面用朱砂描出了一条航线,蜿蜒曲折,最终的指向,赫然是——泉州!
“卑职带人巡夜,在西四牌楼附近发现此人形迹可疑,一身海腥味,不像本地人。盘问之下,言语支吾,还想逃跑,被兄弟们当场拿下!”陆铮语速飞快,带着立功后的激动,“搜身时,在他贴身衣物里发现了这个!还有这个!”
他又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油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碎银和一枚磨损得看不清字迹的铜钱,看不出太多名堂。
沈魁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半幅海图上,羊皮纸,南洋风格,朱笔航线,泉州……再联想到桌上那枚来自南海的血珊瑚残片。
南与南,海与海。线索,似乎就这么突兀地串联了起来。
陆铮见沈魁沉吟不语,忍不住又道:“沈头儿,这海商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要不要……”他做了个拷问的手势,眼神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沈魁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拿起那半幅海图,凑到烛火下仔细端详,指腹轻轻摩挲着羊皮纸的纹理和那道刺眼的朱砂红线。
“人,现在何处?”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暂时押在西城兵马司的大牢里,我让他们好生‘看管’着。”陆铮答道,语气里有几分得意。
沈魁点了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瞥了一眼窗外。就在刚才,烛芯猛地爆出一个响亮的灯花,啪的一声,火光跳跃。几乎是同一瞬间,他的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窗棂外,一道模糊的褐色影子…一闪而逝。
褐衣……东厂番子的服色。
沈魁的心猛地一沉。这么快就盯上来了?还是说,他们一直都在?
他将海图缓缓卷起,站起身,动作间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备马,”他沉声道,语气不容置疑,“立刻提审。去诏狱。”
“是!”陆铮精神一振,立刻领命。
转身之际,沈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腰间那块温润的犀角腰牌,那腰牌入手微沉,与寻常制式略有不同。他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与凝重。
这寒冷的子夜,注定不会平静。血色的珊瑚,诡异的海图,突然出现的东厂番子,还有这个急于立功的年轻百户……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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