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的档案室,与其说是房,不如说更像个巨大的纸张坟墓。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特有的、略带霉变的干燥气味,混杂着墨锭和防蛀药草的淡淡幽香。光线从高窗透入,被浮尘切割成一道道光柱,斜斜地打在层层叠叠的卷宗上,静谧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沈魁挥退了陆铮。
“陆百户,忙了一夜,你也乏了。醉仙楼那边,让下面弟兄们盯着,有任何风吹草动再报。这里……我需要些时间,独自看看。”他的语气平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陆铮抱拳,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探究,但终究没有多问,干脆利落地应了声“是”,转身退了出去,脚步声在空寂的廊道里渐行渐远。
沈魁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将那半幅从海商吴承恩身上搜出的南洋海图,小心翼翼地摊开在积满灰尘的宽大案几上。烛火被他拨亮了些,橘黄色的光芒映照着羊皮纸上斑驳的墨迹和那道刺眼的朱红航线。
这图,粗看之下,与市面上流传的南洋海图似乎大同小异,标注了几个主要的岛屿和港口。但沈魁在锦衣卫摸爬滚打近二十年,经手的图文档案浩如烟海,眼光毒辣。他几乎是第一眼,就从那绘制海岸线的笔触、标注岛礁的独特符号,以及羊皮纸处理的硝制手法上,看出了熟悉的痕迹。
是泉州!
准确地说,是泉州一带海商和船匠中私下流传的绘制风格,带着一种沿海地域特有的粗犷与实用主义。官方的堪舆图绝不会如此绘制。
他的指尖顺着那朱红航线缓缓移动,航线最终指向了南方大港——泉州。这并不意外,吴承恩本就供认来自泉州。但沈魁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这条朱笔航线,在即将抵达泉州港外海时,并未直接汇入官方航道,而是诡异地向南一折,指向了海岸线上一处极其不起眼的地方。
那里,在锦衣卫最详尽的《海防舆图》上,仅仅标注为一片滩涂与礁石,连个正式的地名都没有。绝非官方认可的港口,甚至连渔船都嫌它靠岸不便。
为何要特意标注这么一个荒僻之地?
沈魁起身,走到档案室深处,借着昏暗的光线,在一排排落满灰尘的架子上搜寻。北镇抚司的档案库,号称囊括大明朝立国以来的诸多秘闻旧档,尤其在靖难之后,大量前朝档案被封存或移交此处。他需要更古老的记录。
“泉州府志…航海备要…洪武年间海事录……”他低声念着卷宗的标签,手指拂过积年的尘埃。终于,在一个角落里,他找到了一卷标记着“靖难”字样的旧档,里面记载着当年南方沿海的一些兵事调动和可疑人员往来记录。
他将卷宗捧回案几,小心翻开,纸张脆弱,仿佛一碰即碎。借着烛光,逐字逐句地搜寻。当他的目光落在一处记载着建文旧部南逃路线推测的段落时,瞳孔骤然收缩。
那段文字旁,附有一副极其简略的手绘地图,潦草地勾勒出泉州附近海岸。而其中一个被圈出的、标注着“疑有舟楫接应”的隐秘登陆点,其地理位置,赫然与那半幅南洋海图上朱笔最终指向的荒僻港湾,惊人地吻合!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沈魁脑中炸开。
靖难遗事!建文帝旧部!
这四个字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击穿了他之前所有的推测。
他下意识地将所有的线索在脑海中飞速串联:来自南方的南海贡品、作为南方大港且设有市舶司的泉州、指向泉州却又在最后偏离官方航道的隐秘海图、以及这个在靖难年间就可能被建文旧部用作南逃或与海外联系的秘密登陆点……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轮廓渐渐清晰。
这绝不仅仅是走私!
走私贡品虽然是大罪,但还不至于让一个经验丰富的海商在诏狱中选择惨烈的咬舌自尽,也不至于让醉仙楼的厨子在画押瞬间就被人灭口。
这背后,牵扯的恐怕是……对永乐朝廷始终心怀不满的南方士族?他们通过泉州市舶司的关系网络,利用贡船或者其他渠道,进行着某种秘密活动?而这活动,甚至可能与那些潜藏在暗处、数十年未曾断绝的建文帝余党有关?
沈魁感到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直冲头顶,后背的冷汗瞬间浸湿了中衣。
他想到了东厂。那个在醉仙楼楼上凭栏而立,语气嘲讽的冯保。这个新晋的东厂提督,他是想利用此事,深挖南方隐秘,借机扩大东厂的权力,向皇上邀功?还是说……他本身就参与其中,与南方那些人有着不可告人的勾结?那尊出现在他书案上的珊瑚虎符,难道不仅仅是炫耀,而是某种信物,或者干脆就是赃物的一部分?
他又想到了陆铮。那个年轻的、看似冲动的百户。他的父亲陆炳,当年究竟是卷入了什么案子而死?是否就与类似的、牵扯到南方和靖难遗事的事件有关?陆铮现在如此积极地参与此案,甚至在关键时刻显露出某些疑点……他是在为父报仇?还是在极力自保?抑或是……他本身就是其中一枚棋子,甚至是被腐蚀,投向了另一方?陆铮短刃上那个模糊的徽记……沈魁猛地一激灵,那徽记的形状,与他刚刚在某份市舶司旧档中看到的某个内部标记,似乎有些……相似?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震,但过于模糊,无法确认。
沈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锐利如鹰隼,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不定。
他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触碰到的,很可能不是什么走私大案,而是一个潜藏在永乐盛世之下的巨大疮疤,是关乎皇权稳固、关乎靖难正统性的最高层级的禁忌!
这案子,远比他想象的要深,要危险得多。北镇抚司,甚至整个锦衣卫,在这盘棋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皇上对此,又知道多少?
灯火跳跃,将沈魁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身后的书架上,如同一个被巨大阴影笼罩的困兽。
他该怎么办?继续查下去,可能会粉身碎骨,甚至牵连家人。就此收手,明哲保身?可身为锦衣卫千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畏难而退?更何况,真相如同一个妖冶的魔鬼,在不断诱惑着他,让他无法就此罢休。
沈魁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故纸堆气味的冰冷空气。他知道,从他踏入这间档案室,从他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身处漩涡中心,再无退路。
他需要重新审视每一个人,每一条线索,以及……他自己的处境和选择。
夜色渐深,档案室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沈魁那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外面京城的喧嚣早已沉寂,唯有这方寸之地,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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