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调虎离山与风云突变

北镇抚司衙门,后堂签押房。

灯火如豆,映着沈魁略显疲惫的面容。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半幅羊皮海图,粗糙的质感带来一丝冰冷的真实。图上,朱笔蜿蜒,指向泉州之外那处隐秘的港湾,如同毒蛇吐信,勾连着靖难的血色阴影。

这不仅仅是走私,更可能是动摇国本的暗流。泉州、市舶司、冯保那尊碍眼的珊瑚虎符、陆铮短刃上可能存在的徽记……线索如乱麻,却都隐隐指向一个庞大而危险的旋涡中心。

要不要上报?如何上报?

直接呈送御前?风险太大。天子之心,深不可测,永乐帝以铁腕靖难登基,对任何可能威胁皇权的风吹草动都极为敏感。这海图牵扯太广,一旦处理不当,自己就是那只被碾死的蝼蚁。

报给顶头上司?锦衣卫内部亦非铁板一块,东厂的触手早已无孔不入,谁能保证消息不被截留,甚至反噬自身?

沈魁攥紧了拳,骨节微微发白。他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不是诏狱里的腐朽气,而是权力倾轧前夕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铁锈味。

就在他心乱如麻,举棋不定之际,房门被急促地敲响。

“千户大人!紧急军情!”一名校尉气喘吁吁地闯进来,脸上带着真实的焦急,“城郊西山大营有异动,指挥使大人钧令,命您即刻带一队弟兄前去弹压处置!”

西山大营?沈魁眉头倏地拧紧。京营重地,能出什么大事需要劳动北镇抚司?而且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校尉的脸,试图分辨真伪。校尉的神情不似作伪,但命令本身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陆百户呢?”沈魁沉声问。

“回大人,陆百户正在前厅处理几桩缉盗的文书,指挥使大人特意交代,让陆百户留守衙门,维持日常事务。”校尉躬身答道。

特意交代?沈魁心头那丝不安瞬间扩大。这太像…太像一个刻意安排好的剧本了。

但他没有选择。军令如山,尤其是在这风声鹤唳的关头,任何迟疑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备马!点齐人手,随我出城!”沈魁霍然起身,声音斩钉截铁。他抓起桌上的绣春刀,佩在腰间,指尖习惯性地碰了碰那枚温润的犀角腰牌,心中却沉甸甸的。

衙门前院,陆铮果然在那里,正低头看着卷宗,眉头微蹙,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看到沈魁披甲带刀出来,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大人,这是……”

“西山大营有紧急军情,我去处理。衙门里就交给你了。”沈魁言简意赅,目光在陆铮脸上停留了一瞬。年轻的百户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担忧,看起来毫无破绽。

“大人放心,属下明白。”陆铮抱拳道,姿态恭谨。

沈魁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带着一队精悍的锦衣卫校尉,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冲破晨曦前的薄雾,向着西山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踏碎京郊的宁静,寒风卷起官道上的尘土。沈魁的心随着马蹄的颠簸,越来越沉。

所谓的“紧急军情”,抵达现场后才发现,不过是几名喝醉了的丘八与附近村民因口角引发的小规模械斗,最多算是骚乱,连“兵变”的边都沾不上。地方卫所的军官早已将人控制住,只是场面有些狼藉。

沈魁带人迅速处理了首尾,登记造册,安抚村民,前后不过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然而,从西山大营返回京城,一来一回,大半天的时间就这么耗了进去。

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调虎离山!

当沈魁带着一身风尘和疲惫,在黄昏时分回到北镇抚司衙门时,立刻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

往日里喧嚣忙碌的衙门,此刻竟透着一股诡异的寂静。当值的校尉们眼神闪烁,看到他回来,纷纷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紧张感,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沈魁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快步走向后堂,却在穿过仪门时,脚步顿住了。

院子里,赫然站着一名身穿蟒纹贴里、面容白净但眼神锐利的太监。看其服色和气度,绝非普通内侍,而是来自宫中核心——司礼监。

太监的身后,还跟着几名小黄门,个个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而更让沈 Messieurs鸢瞳孔收缩的是,他看到了陆铮。

陆铮站在那名司礼监太监身旁,腰杆挺得笔直,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激动、恭敬,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他身上那件熟悉的飞鱼服似乎换了样式,肩上的补子…不再是百户的品级!

那太监看到沈魁,脸上露出一抹公式化的笑容,声音尖细而清晰,带着皇宫特有的威严:“哟,沈千户回来了?咱家可等候多时了。”

沈魁定了定神,走上前去,抱拳行礼:“卑职沈魁,见过公公。不知公公大驾光临,有何示谕?”

“示谕不敢当。”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摆了摆手,“咱家是来传皇上旨意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魁,又落在陆铮身上,缓缓展开手中一卷明黄的绢布,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陆铮,于海商贡品一案中,察奸破邪,厥功甚伟,深慰朕心。兹特擢升陆铮为北镇抚司副镇抚使,钦此!”

副镇抚使!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沈魁耳边炸开!

陆铮,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然一步登天,从百户直接跃升为从四品的副镇抚使,级别已然在他这个正五品的千户之上!

沈魁难以置信地看向陆铮。陆铮微微扬起下巴,接受着太监含笑的注视,也感受着周围投来的或羡慕或敬畏的目光,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意气风发。

“臣,陆铮,叩谢皇上天恩!”陆铮撩袍跪倒,声音洪亮。

太监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拿起另一卷圣旨,目光再次转向沈魁,这一次,那目光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怜悯。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沈魁,”太监的声音变得平淡无波,“督办南海珊瑚贡品失窃案,追查不力,致使国宝流失,有负圣恩。念其往日辛劳,着其回乡探亲,以尽孝道。另,调任南京,监管孝陵,以观后效。钦此!”

轰!

沈魁只觉得五雷轰顶,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调离京城,去南京守皇陵?这哪里是调任,这分明是变相的流放!理由更是荒谬绝伦,“办案不力”、“回乡尽孝”……这措辞模糊的旨意,如同冰冷的刀子,将他前半生的功绩和忠诚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猛地抬头,看向陆铮。陆铮已经站起身,正有同僚上前低声向他道贺,他含笑应对,意气风发,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沈魁此刻的处境。那张年轻英武的脸,在沈魁眼中,此刻却扭曲成了一张狰狞而陌生的面孔。

调虎离山……原来是为了这个!

在他被支开的这大半天里,陆铮做了什么?或者说,这根本就是早已预设好的结局,只等他离开,便立刻发动!

司礼监太监宣读完旨意,将两份圣旨分别递给陆铮和失魂落魄的沈魁。他看着沈魁惨白的脸色,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在转身离开,即将跨出仪门的时候,那太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似无意地对沈魁漏了一句:

“哦,对了,沈大人,往后到了南京,可得好生歇着。咱家听说啊,东厂的冯公公最近可得意了,得了件新玩意儿,是个珊瑚雕的……啧,可惜啊,听说是假的,做得再像老虎,终究也只是个摆设罢了。”

假的?摆设?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沈魁紧绷的神经!

冯保!珊瑚虎符!

他想起冯保书案上那尊炫耀般的珊瑚虎镇纸,想起离开东厂时冯保那句意有所指的话:“有些东西,看起来是宝贝,其实不过是摆设……”

再联想到太监此刻这句看似无心、实则歹毒的暗示——假的!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瞬间击穿了沈魁的灵魂:冯保用一个假的珊瑚虎符做诱饵,或者说,那虎符根本就是陆铮递过去的“功劳”!自己查案触动了东厂的利益,冯保要报复,而陆铮……陆铮早已投靠了东厂,用自己当了垫脚石,踩着他的尸骨,一步登天!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衙门,看着那些曾经的同僚簇拥着新贵陆铮,听着那虚伪的道贺声,只觉得天地一片黑暗,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带着彻骨的寒意。

这京城,这北镇抚司,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剩下的,只有一条通往南京的漫长、冰冷的流放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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