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侧殿的暖阁,通常是天子召见近臣、处理机密奏章之所。今日,这里却不复往日的静谧。
檀香袅袅,烟气笔直上升,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无形却沉甸甸的压力。地面铺设的金砖冰冷而光滑,映照着头顶宫灯投下的柔和却威严的光芒。御座之上,端坐着大明朝的皇帝,永乐大帝朱棣。他身着赭黄常服,面容沉肃,目光如渊,不怒自威,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
御座左手边,侍立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垂手躬身,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下方,几道身影肃立,泾渭分明。
东厂提督冯保,一身簇新的蟒袍,脸色却异常苍白,往日眼中的阴鸷狡黠被一层难以置信的惊惶与愤怒所取代。他袖中的手,死死攥着,指节发白。
锦衣卫新任北镇抚司镇抚使陆铮,穿着崭新的大红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身姿挺拔如松。年轻的面庞上不见了昔日的冲动跳脱,取而代之的是与其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沉稳,眼神锐利如刀,直视前方。
沈魁,依旧是那身从七品的锦衣卫千户服色,只是略显陈旧。他站在陆铮身后半步,神色平静,仿佛即将远赴南京守陵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看客。他的目光偶尔扫过陆铮的背影,复杂难明。
更远处,还跪着两三名瑟瑟发抖的官员,服色显示他们来自南方,看品级并不算高,此刻却面如死灰,显然是被此事牵连,押解至此的关键人证或从犯。
整个暖阁,落针可闻,唯有御座上那位的呼吸,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陆铮。”
终于,御座上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
陆铮闻声出列,躬身行礼,动作干脆利落:“臣在。”
“你查南海珊瑚案,有所得?”永乐帝淡淡问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陆铮直起身,声音清晰而稳定,“臣奉旨查案,幸不辱命。珊瑚失窃,确有其事,然其背后,更牵扯出一桩勾结朝臣、走私牟利、甚至暗通前朝余孽的惊天大案。”
他话音刚落,冯保的身子猛地一颤,脸色更加难看,厉声道:“陆铮!你血口喷人!咱家对朝廷忠心耿耿,岂容你这黄口小儿污蔑!”
陆铮看也没看他,目光始终望着御座,从怀中取出一叠卷宗、几封密信,还有一个用黄布包裹的物件,双手呈上:“陛下,此乃臣所获证据,请陛下御览。”
侍立一旁的太监立刻上前,接过证物,小心翼翼地呈到永乐帝面前的御案上。
永乐帝并未立刻翻看,只是目光扫过那些证物,又缓缓落到陆铮脸上:“讲。”
“是。”陆铮朗声道,“臣查明,东厂提督冯保,利用监管贡品之便,与泉州市舶司提举杨松勾结,暗中调换贡品,将真品珊瑚挪出,换以赝品。其后,利用东厂和市舶司的勘合印信,将违禁货物,如精铁、药材、丝绸等,伪装成贡品或官方采买,通过贡船渠道,大肆走私南洋,牟取暴利。”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此为其一。其二,冯保所获暴利,部分用于结交朝中官员,编织关系网络。另一部分,则流向不明。臣追查资金流向,发现部分银钱通过泉州地下钱庄,辗转流入南方数个与前朝靖难旧臣有牵连的家族手中。”
“胡说!一派胡言!”冯保尖声叫道,额头青筋暴起,“陛下明鉴!陆铮此子居心叵测,定是受人指使,意图构陷咱家,扰乱朝纲!”
陆铮仿佛没听见冯保的叫嚷,继续道:“此乃冯保与泉州市舶司提举杨松往来密信,信中详述了走私细节、分赃比例。此乃查抄杨松府邸所得的秘密账本,记录了历年走私货物清单、获利数目以及部分银钱去向。此乃泉州府抓获的钱庄掌柜供词,指证冯保心腹曾多次通过其钱庄向南方转移巨额银两。”
他伸手指向那黄布包裹:“陛下,此物,便是冯保用来掩人耳目,故意摆在书房案头的那尊‘珊瑚虎符’。”
太监依言解开黄布,露出一尊色泽暗淡、雕工粗糙的珊瑚老虎摆件。
“此虎符虽用珊瑚雕就,但其材质与失窃贡品迥异,乃是用普通红珊瑚染制而成,并非南海深处所产的极品血珊瑚。冯保以此物示人,一则故布疑阵,将水搅浑;二则,恐怕也是自得其乐,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陆铮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冯保看着那珊瑚虎符,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陆铮:“你……你……这是栽赃!彻头彻尾的栽赃!那虎符,明明是你……是你派人送到咱家府上的!”他情急之下,几乎说漏了嘴,但立刻意识到不妥,强行辩解,“咱家不知此物来历,不过是寻常摆件!”
永乐帝面无表情地拿起那几封密信,随意翻了翻,又拿起账本,目光锐利地扫过几页。暖阁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冯保的心上。他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蟒袍的后背已然湿透。他知道,那些信件和账本上的笔迹、印信,做不了假。他想不明白,这些东西如此隐秘,陆铮是如何弄到手的?
“冯保,”永乐帝放下账本,声音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这些笔迹,你可认得?”
冯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冤枉啊!奴婢冤枉!这定是陆铮伪造的!是他!他与沈魁串通一气,嫉妒奴婢得陛下信重,想要扳倒奴婢,陛下明察啊!”
他猛地转向沈魁,眼中射出怨毒的光芒:“沈魁!你说!你身为北镇抚司千户,为何对此案视而不见,反而处处受陆铮蒙蔽?你和他才是一伙的!”
沈魁一直静立不动,此刻被冯保点名,才缓缓抬起头,迎上永乐帝询问的目光。他没有看冯保,只是平静地躬身道:“回陛下,臣在查案之初,确实疑点重重,进展不顺。”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臣曾发现贡品线索指向醉仙楼,却在关键时刻证人厨子暴毙;臣曾怀疑东厂与此案有关,前往拜访冯公公,却只见其案头摆放着那尊可疑的珊瑚虎符,言语间多有暗示与警告;臣曾从缴获的半幅海图上,发现指向泉州隐秘港湾的航线,并查阅旧档,得知此航线与靖难遗事或有关联……”
他每说一句,冯保的脸色就白一分。
“臣正欲将海图发现呈报御前,”沈魁继续道,“却突然接到调令,处理城外‘紧急军情’,待臣返回,便接到陛下旨意,命臣前往南京守陵。臣当时以为,是臣办案不力,触怒天颜,又或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故而受此贬黜。”
他的话语平实,没有丝毫控诉的意味,却将自己调查受阻的过程清晰地呈现出来,侧面印证了陆铮所言非虚,也解释了为何他未能更早破案。
“臣认罚,”沈魁微微低头,“只是臣有一事不明,始终困惑。”
永乐帝看着他:“讲。”
沈魁从怀中取出那枚伴随他多年的犀角腰牌,双手奉上:“陛下,此腰牌乃先帝所赐,臣佩戴多年。近日拾掇行装,方察觉此腰牌内有乾坤。”
他轻轻一按腰牌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卡扣,腰牌竟从中一分为二,露出中空的内里。里面,并非空无一物,而是一方折叠得极小的明黄色丝绢。
太监再次上前,取过丝绢,展开呈给永乐帝。
永乐帝接过,只看了一眼,嘴角似乎微微勾起一丝弧度,随即将丝绢递还给太监,示意他展示给众人。
众人凝神看去,只见那明黄丝绢上,用朱砂御笔写着寥寥数字,字迹遒劲有力,正是永乐帝的笔迹,旁边还盖着一枚小小的“永乐宸翰”私印。
丝绢上写着:“陆铮可用,便宜行事。察南情,清厂卫。朕知道了。”
短短十五个字,却如同一道惊雷,在暖阁中炸响!
冯保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终于明白,自己从头到尾,不过是皇帝棋盘上的一颗棋子,陆铮的步步紧逼,沈魁的恰到好处的“受阻”,一切都在这位帝王的算计之中!
那两名南方官员更是抖如筛糠,几乎晕厥过去。
陆铮依旧面不改色,仿佛丝绢上的内容与他无关。
沈魁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他看着那方丝绢,又看了看御座上深不可测的帝王,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被“贬黜”,为何陆铮会如此“顺利”地接替自己。原来,这一切,真的是一个局。一个由天子亲自布下的,针对东厂,针对南方,也针对锦衣卫内部的惊天棋局。而自己,既是棋子,也是考验的对象。
永乐帝缓缓站起身,踱步走下御座,来到冯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冯保,你可知罪?”
冯保浑身一激灵,涕泪交流,拼命叩首:“奴婢……奴婢知罪!奴婢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求陛下饶奴婢一命!奴婢愿为陛下做牛做马,将功赎罪!”
永乐帝冷哼一声:“东厂初设,朕委你重任,是让你为国效力,不是让你结党营私,祸乱朝纲!走私敛财,勾结外官,甚至牵扯前朝余孽,你好大的胆子!”
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凛冽的杀气:“看在你侍奉多年的份上,朕留你一条性命。即日起,革去东厂提督之职,圈禁于宫中净房,无旨不得出!”
冯保如蒙大赦,又如坠冰窟,瘫在地上,连谢恩的力气都没有了。
永乐帝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那两名南方官员:“泉州市舶司及相关涉案官员,着锦衣卫彻查,严惩不贷!走私所得,悉数追缴,充入国库!至于南方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朕会给他们一个‘交代’。”他的语气冰冷,带着敲山震虎的意味。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陆铮身上,严厉之色稍缓,多了几分赞赏:“陆铮,你年纪虽轻,却能肩负重任,智勇双全,查清此案,揭露奸佞,功不可没。即日起,实授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望你忠心体国,莫负朕望,将北镇抚司打造成朕手中最锋利的刀!”
“臣,遵旨!谢陛下隆恩!”陆铮单膝跪地,沉声领命,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激动。
最后,永乐帝的目光停留在沈魁身上,眼神复杂,既有审视,也有某种程度的肯定。
“沈魁。”
“臣在。”沈魁躬身。
“南京守陵的旨意,收回。”永乐帝缓缓道,“你虽一度受阻,未能全功,然忠心可嘉,老成持重。朕将你调离,实是为保全你,亦是对你的考验。”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北镇抚司,陆铮尚需历练。你经验丰富,便暂任北镇抚司副使,辅佐陆铮,共同整顿厂卫,肃清流弊。待事毕,朕另有重用。”
沈魁心中巨震,抬头看向皇帝,只见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深意。他明白了,这既是信任,也是制衡。让自己辅佐陆铮,既是利用自己的经验,也是在陆铮身边安插一个眼线。帝王心术,深沉若海。
“臣……领旨谢恩。”沈魁深深一拜。
处置已定,永乐帝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冯保被两名小太监架着,失魂落魄地拖了出去。那两名南方官员也被锦衣卫校尉押走。
陆铮和沈魁行礼告退。
走出暖阁,外面阳光刺眼。陆铮脚步略停,侧头看了沈魁一眼,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沈魁也看着他,这位年轻的同僚,或者说,上司。昔日的怀疑、提防、对立,在刚才那短短一刻钟内,被彻底颠覆。他们似乎成了同一条船上的人,却又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
“沈副使,”陆铮最终只是低声道,“请。”
“陆镇抚使先请。”沈魁微微颔首。
两人并肩走在宫城的红墙甬道之间,沉默无言。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纠缠在一起,又似乎随时会分开。
沈魁抬头望天,湛蓝的天空,一如既往。但这紫禁城内,却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惊涛骇浪。那失踪的南海珊瑚,最终下落如何,似乎已无人关心。它就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扩散开来,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搅动了朝堂的格局,最终,却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湖底。
真正的目的,从不是那几株血色珊瑚。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子一笑,布局天下,翻云覆雨。
这盘棋,远未结束。沈魁知道,自己和陆铮,以及更多的人,依然身在局中。前路,是更加莫测的深渊,还是……一线生机?他握紧了腰间那枚看似普通,却内藏玄机的犀角腰牌,感觉它依旧冰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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