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青铜问命(中)

城东的桥洞下,晨雾如纱。

胡半仙的算命摊前,几缕青烟从破铁锅中袅袅升起,在凛冽的空气中扭曲变形。这个六十多岁的老瘸子蹲在炭火旁,枯瘦如柴的手指正搅动着一锅散发着馊味的稀粥。铁锅边缘结着一圈黑色的糊痂,随着搅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那只完好的左眼在晨光中泛着浑浊的黄色,像是蒙了一层油膜;右眼则完全被灰白的翳遮住,活像颗发霉的干枣。

戢武拖着冻伤的左腿,一瘸一拐地穿过青石板桥。每走一步,冻裂的伤口就传来钻心的疼痛,但他硬是咬着牙没吭一声。十年前,这座"飞虹桥"还是海仙城最热闹的地方,桥下河水清澈见底,常有满载丝绸茶叶的商船往来穿梭。如今河水早已结冰,冰面上积着厚厚的积雪,几处破裂的冰窟窿露出黑黢黢的冰层,像是怪物张开的血盆大口。他的破草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小崽子又来算命?"胡半仙头也不抬,沙哑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木器,"这次又想打听你爹娘的事?"他说这话时,嘴角的皱纹里夹着几粒昨夜的饭渣。

戢武站在摊前三尺处,没有立即靠近。晨风吹动他破烂的衣角,露出腰间别着的半截锈刀。他记得十年前,这座桥的两侧都是雕梁画栋的商铺,绸缎庄的门帘是用金线绣的,酒楼门口永远飘着醉人的酒香。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几根焦黑的房梁斜插在废墟中,像极了死人伸出的手指。城东的集市早已荒废,取而代之的是流民搭建的窝棚,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活像一群醉汉。

"老东西,"戢武的声音比寒风还要冷,呼出的白气在胡茬上结了一层薄霜,"你见过这个吗?"他从领口掏出那枚青铜吊坠,粗糙的吊绳在他脖颈上勒出一道红痕,像是被人掐过似的。

胡半仙的独眼睁大,他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榆木拐杖,"咚咚"地往前挪了两步,枯瘦如鸡爪的手指微微抖着:"拿...拿过来给老子仔细瞧瞧。"说话时,他嘴里呼出的腐臭气息喷在戢武脸上,像是从坟地里挖出来的陈年尸气。

戢武没有动,只是将吊坠攥得更紧了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先说清楚。"

"呵,"胡半仙突然咧嘴笑了,露出几颗发黑的残牙,牙缝里还嵌着不知名的肉丝,"小崽子长心眼儿了。"他慢慢退回炭火旁,从脏兮兮的布袋里抓了把干草撒进锅里,顿时腾起一股刺鼻的烟雾,熏得戢武眼睛发酸。

"那场大战前,"胡半仙用缺了角的木勺搅着粥,声音忽高忽低,像是在唱某种诡异的童谣,"海仙城可不是现在这副鬼样子。"他舀起一勺发绿的粥,任其缓缓流回锅中,"城东的'锦绣轩'绸缎庄,一匹云锦要十两金子;城西的'醉仙楼',每天光酒坛子就要扔出上百个..."

戢武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听老秀才说过,那时的海仙城繁华似锦,街道上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卖糖人的小贩推着彩车,车上的铜铃叮当作响;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就能引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听众。

"现在呢?"胡半仙冷笑一声,独眼里闪过一丝阴鸷,"满城都是孤儿寡妇。"他指了指桥下几个正在翻垃圾的孩童,"你这样的崽子,我见得多了。昨儿还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冻死在城隍庙后头。"

戢武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他想起那些和他一样在街头流浪的孩子:缺了条腿的小六子,靠给人擦鞋为生;脸上有烫伤疤痕的阿香,整天在酒楼后门等剩饭...每个人都在寻找失散的亲人,每个人眼里都燃着同样的执念。

"想要真相?"胡半仙突然将半块发霉的麦饼扔进火堆,腾起一簇幽蓝的火苗,"拿值钱的东西来换。"他的独眼在火光映照下,活像只夜行的老猫。

戢武盯着火堆里渐渐焦黑的麦饼——那是他三天的口粮。突然,他从裤管暗袋里摸出个小布包,解开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三枚铜钱"叮当"落在算命摊的破木板上,那是昨晚他从一名醉汉兜里偷来的。

胡半仙的独眼一亮,枯枝般的手指以不符合年龄的敏捷,迅速将铜钱扫入袖中。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咽了口唾沫:"城西外乱葬岗,"声音突然变得严肃,"最大的那座坟里,埋着个青铜匣子。"

戢武眯起眼睛,右眼下方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又是套说辞。"

"这次不一样,"胡半仙凑近了些,口中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像是打开了口陈年的棺材,"你可知道,十年前的大战前夕,镇海王府曾有一支秘密卫队护送家眷出城?"他说这话时,独眼死死盯着戢武的表情。

戢武的心猛地一跳。这个传闻他从未听过,但直觉告诉他,这老东西没完全说谎。

"那支卫队共十八人,"胡半仙压低声音,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画出奇怪的符号,"每人身上都带着块龙鳞符,就是你脖子上挂的这种。"他的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画出的符号却异常工整。

"那又如何?"戢武强装镇定,但手指却不自觉地摩挲着吊坠上的纹路。那些凹凸的线条在他指腹下仿佛有了生命,隐隐发烫。

"巧的是,"胡半仙的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像是黑暗中窥伺的毒蛇,"十八人中,恰好有一对夫妇带着个四岁大的孩子。"他说着突然抓住戢武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那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就是左边眉毛上有道小疤..."

戢武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的左眉确实有道几乎看不见的疤痕,连老秀才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这个细节太过具体,不像是胡编乱造的。

"那孩子..."胡半仙故意拖长了音调,松开了戢武的手腕,"据说左肩上有个胎记,形似半月。"他说完这话,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戢武如遭雷击,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肩。那里确实有个胎记,形状正如胡半仙所说。这个秘密,他从未告诉任何人。

"你...你怎会知道..."戢武的声音有些发抖,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剧烈颤动。

"我还知道更多,"胡半仙神秘地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个脏兮兮的油纸包,"比如那对夫妇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城外的乱葬岗附近。"他慢条斯理地展开油纸,里面赫然是半块发霉的糕点,"要尝尝吗?昨儿李府办丧事剩下的。"

戢武的心跳如鼓,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半仙的话半真半假,像是精心编织的蛛网,让他既怀疑又忍不住想去求证。

"老东西,"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你若骗我..."

"骗你?"胡半仙嗤笑一声,露出满口黄黑的烂牙,"我一个瘸老头子,骗你能得什么好处?"他指了指戢武手中的吊坠,指甲缝里的黑泥清晰可见,"那东西是真是假,你心里没数吗?"

戢武低头看着手中的吊坠。晨光中,青铜吊坠上的龙鳞纹路泛着幽幽青光,那些复杂的纹路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这确实不像是寻常物件,他在市集上从未见过类似的饰品。

"去不去随你,"胡半仙转过身去继续搅他那锅发绿的粥,木勺刮过锅底发出刺耳的声响,"反正老头子我话已说到。"他舀起一勺粥,任其缓缓流回锅中,"不过嘛..."突然压低声音,"过了冬至,乱葬岗的阴气可就越来越重了..."

戢武站在原地,内心天人交战。晨风吹动他破烂的衣角,露出腰间别着的锈刀。半仙的话漏洞百出,却又夹杂着一些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最终,对父母的思念还是战胜了理智。

"若我发现你骗我..."他恶狠狠地丢下一句,右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就用这把刀,一片片剐下你的老皮。"

胡半仙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慢慢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展开后露出三枚铜钱——其中一枚沾着暗褐色的血迹。老瘸子用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那枚带血的铜钱,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第十八个..."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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