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初开,戢武是被一阵清脆的劈柴声惊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这是他在海仙城养成的习惯,那柄锈迹斑斑的短刀总是贴身藏着。但此刻,他的手指只触到粗糙的麻布衣料。
"醒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戢武绷紧身体,像只受惊的野猫般蜷缩在床角。透过半开的门缝,他看见一个独臂老者正倚在门框上,左手握着一把缺口柴刀,脚边堆着刚劈好的木柴。老者须发皆白,脸上皱纹纵横交错,像是用刀刻出来的山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右臂空荡荡的袖管,随着晨风轻轻摆动。
戢武的喉咙发紧。在海仙城,断手断脚的乞丐他见过不少,最后都死在了某个寒冷的冬夜。那些残缺的躯体被衙役用草席一卷,扔进乱葬岗时,连野狗都懒得去嗅。
"周老让你醒了就去灶房喝药。"老者用柴刀指了指东侧,"顺着回廊走,看见冒烟的就是。"
戢武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换好的粗布衣衫,布料虽然粗糙,却洗得发白,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他赤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脚底的茧子摩擦着青石纹理,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让他想起那个雪夜,他光着脚在结冰的巷子里逃命,身后是提着棍棒的衙役。
回廊两侧种着矮竹,竹叶上还挂着晨露。拐角处蹲着个七八岁的童子,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见戢武经过,童子猛地跳起来,沾满泥巴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角。
"你是新来的杂役吗?"童子仰着脸,眼睛亮得像是装了两颗星星,"我叫阿芦,是周爷爷捡回来的!"
戢武的肌肉瞬间绷紧。在海仙城,这样的亲近往往意味着陷阱——下一秒就会有同伴从暗处冲出,抢走你怀里最后一块干粮。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你看我画的剑谱!"阿芦却浑然不觉,兴奋地拉着他往地上看,"周爷爷说等我满十岁,就求叶师叔收我当记名弟子!"
地上歪歪扭扭的线条勉强能看出是个人形,手中"长剑"画得比身子还长。戢武突然想起那个总在巷口比划木棍的小乞丐阿毛——去年冬天,他为了半块发霉的馍,被人用砖头砸碎了脑袋。
"阿芦!又缠着客人!"
灶房里走出个系着围裙的妇人,手里端着个冒着热气的陶碗。她约莫四十出头,鬓角已有银丝,面容却红润饱满,像是秋日里熟透的苹果。戢武不自觉地后退半步——这样健康的气色,他在海仙城只在大户人家的厨娘脸上见过。
"林婶。"独臂老者在远处喊了声,"给这小子多盛半勺蜜,叶小子交代的。"
灶房比想象中宽敞,中央是口大铁锅,底下柴火烧得正旺。墙角堆着各式陶罐,墙上挂着成串的干辣椒和蒜头。最引人注目的是灶神像前供着的一把小木剑,剑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绳。
"趁热喝。"林婶把药碗塞到戢武手里,"周老的方子,加了枇杷叶和冬蜜。"
药汁黑如墨汁,表面却浮着几片完整的竹叶。戢武盯着碗沿那个小小的缺口,突然想起那个雪夜,胡半仙用来盛符水的破碗也有这样一个缺口。他的手指微微发抖,碗中的药汁荡起细小的波纹。
"怕苦?"林婶误解了他的迟疑,从罐子里舀了勺金黄的蜜糖,"加了蜜就不苦了。"
戢武小心抿了一口,想象中的苦涩没有出现,反而有种奇异的回甘。这甜味让他想起六岁那年,一个醉酒的商人掉在地上的蜜饯——他刚捡起来,就被路过的衙役一脚踢开,蜜饯滚进了臭水沟。
"慢些喝。"林婶往灶膛里添了根柴,"叶师兄带你回来时,你浑身黑气,我们都以为救不活了。"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你在乱葬岗待了一整夜?"
戢武的手指紧了紧,药碗边缘的热度透过指尖传来。他想起那些胸口嵌着龙鳞符的童尸,想起胡半仙癫狂的笑声,还有那道撕裂夜空的青色剑光。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温暖的灶房重叠,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我......"
"林婶!蒸笼要沸了!"阿芦的喊声打断了他的话。
林婶急忙转身去照看蒸笼,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身影。戢武趁机打量起这个陌生的环境——灶台旁的木架上晾着各种草药,有些他认识,是海仙城药铺里常见的;有些却形状怪异,有的像人手,有的似蛇形,还有的泛着淡淡的蓝光。
"那是'夜明草'。"独臂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用柴刀指了指发光的草药,"长在后山悬崖上,摘的时候得系绳子。"他咧开嘴,露出几颗大黄牙,"去年有个外门弟子失足摔下去,现在坟头草都比你高了。"
林婶嗔怪地瞪了老者一眼:"赵老瘸,别吓着孩子。"她转向戢武,"赵叔就爱说笑,那弟子其实是被派去南疆采药了。"
戢武默默喝完药,碗底沉淀着些细碎的渣滓。他正犹豫要不要舔干净——在海仙城,浪费食物是会遭天谴的——阿芦已经蹦过来抢走空碗:"我帮你洗!"小孩的手上还沾着泥,在碗沿留下几道污痕。
……
日头渐高时,赵老瘸带着戢武去后山拾柴。
"拿着。"老者扔来个竹编的背篓,"看见枯枝就捡,但别碰带露水的——那是灵木,砍了要挨戒律堂板子。"
山道蜿蜒向上,石阶上生着青苔,踩上去有些打滑。戢武走得很慢,不仅因为身体尚未痊愈,更因为沿途的景色——海仙城最高的建筑不过三层小楼,而这里随便一棵古松都有合抱粗,树冠直插云霄。他伸手抚过粗糙的树皮,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想起那个总爱用树皮抽他的老乞丐。
"瞧见那飞檐没有?"赵老瘸突然停下,指着远处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建筑,"那是传功堂,每月初一开讲。"他啐了口唾沫,"二十年前老夫也在那听过课,现在......"空袖管晃了晃,"只能当个砍柴的。"
山风掠过树梢,带来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戢武抬头望去,只见几个白衣人踏着树梢飞掠而过,腰间长剑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们衣袂飘飘,宛如仙人,转眼就消失在云海深处。戢武的胸口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是嫉妒?是渴望?他说不清。只知道自己握紧的拳头里,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
"内门弟子。"赵老瘸语气平淡,眼中却闪过一丝艳羡,"最差也是凝罡期,能御剑飞行。"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钟鸣,余音在山谷间回荡。
日影西斜时,两人背着满篓柴禾返回。小院门口多了个意外来客——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教阿芦用草茎编蚱蜢。少年穿着灰色短打,腰间挂着个黄铜铃铛,一动就叮当作响。
"周小福!"赵老瘸笑骂,"又偷懒!"
少年跳起来行礼,动作灵巧得像只山猫:"赵师叔,我是奉柳师姐之命来送药的。"他好奇地打量着戢武,"你就是叶师叔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命真硬!"
戢武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在海仙城,这样的开场白往往预示着接下来的羞辱。他的肩膀不自觉地绷紧,像只随时准备扑咬的野狗。
周小福却浑然不觉,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给,桂花糕!膳房刚出炉的,我偷...呃,拿了三块。"
糕点还温热,甜香扑鼻。戢武盯着那块精致的点心,突然想起去年中秋,他躲在酒楼后巷,看着那些锦衣少年分食月饼的场景。当时他的肚子饿得发疼,却只能啃着捡来的西瓜皮。
"吃啊!"周小福直接把糕点塞进他手里,"凉了就不好吃了。"
戢武小心咬了一口,绵软的口感让他浑身一颤。这味道太过美好,美好得让他害怕——害怕这又是一场梦,醒来时自己还躺在乱葬岗的泥泞里。
"你看,这是啥?"他神秘兮兮地眨眨眼,手上拿了颗鲜红欲滴的小果子,"改天带你去尝尝“朱果”,这一颗能顶三天饭!"
院内突然响起咳嗽声,周老拄着桃木剑走出来:"小福,又教唆人偷东西?"虽是责备,语气却带着宠溺。
暮色渐浓,小院升起炊烟。林婶在灶前忙碌,阿芦帮着添柴,周小福则滔滔不绝地讲着山上的趣事——紫霞峰的师姐们如何用符咒捉弄戒律堂弟子,赤焰峰的丹炉为何上月爆炸,还有掌门养的那只爱吃灵果的白鹤......
戢武坐在角落听着,手中捧着林婶塞来的热茶。茶水里飘着几片不知名的花瓣,喝起来有股淡淡的甜味。透过蒸腾的热气,他看见周老正在檐下雕着新的桃木剑,赵老瘸在修补背篓,而远处的山峦渐渐隐入暮霭。
这一刻,戢武恍惚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找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但心底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别傻了,乞丐不配有家。他攥紧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却感觉不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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