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刻，戢武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保持着虾米般的睡姿，耳朵竖得像只受惊的野兔。这是在海仙城养成的本能——睡得太死的人，往往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窗外竹叶沙沙作响，与记忆中破庙里老鼠啃食腐肉的声音诡异地重合。
"咚——"
突如其来的钟声震得竹床轻颤。戢武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弹起，后背紧贴墙壁，右手条件反射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别着他的锈刀。直到指甲掐进掌心，他才想起自己已经不在海仙城了。
"醒神钟罢了。"赵老瘸的声音混着劈柴声传来，"沧月山的规矩，卯时敲钟清心。"
山雾未散时，赵老瘸拄着柴刀走在前面。戢武保持着随时能逃跑的距离，眼睛却忍不住四处逡巡。
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五座主峰如巨掌托起朝阳。正中央那座最高，峰顶有银光流转，恍若仙人佩剑。
"天枢峰。"赵老瘸的柴刀点了点，"掌门清修之地。"
右侧山峰笼罩在淡紫烟霞中，檐角飞翘如鹤翼。几个彩衣人影踏着晨雾往来穿梭，宽袖翻飞间有流光溢彩。
"紫霞峰，专修符咒阵法。"独臂老者嗤笑一声，"上月她们首座把戒律堂长老的胡子变成了花蝴蝶。"
东侧山峰则笼罩在赤色云雾中，远远就能闻到药香。偶尔有火光冲天而起，将云霞染成金红。
"赤焰峰，炼丹制药的所在。"赵老瘸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袖管，"十年前魔修来袭，赤焰峰的'还魂丹'救了老夫一命。"
戢武的视线却被最北侧的山峰吸引。那里灰雾缭绕，隐约可见黑瓦白墙，与其它山峰的朱甍碧瓦截然不同。
"玄冥峰。"赵老瘸突然压低声音，"那里的弟子..."空袖管无风自动，"性子都阴得很。"
午时的膳房蒸汽氤氲。戢武贴着墙根行走，鼻翼不自觉地抽动——肉香、米香混着药香，勾得他胃袋抽搐。在海仙城，这个时辰他通常正为半碗馊粥与野狗对峙。
"赵师伯！"
一个圆脸少年蹦跳着过来，腰间系着的铜铃叮咚作响。他手里捧着两碗冒着热气的肉羹，汤汁溅在洗得发白的灰袍上。
"这是新来的兄弟？"少年好奇地打量戢武，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你从死人堆..."
"周小福！"赵老瘸的柴刀在地上重重一顿，"再嚼舌根就去扫三个月剑台！"
少年缩了缩脖子，把其中一碗塞给戢武："给，赤焰峰特制的药膳，补元气的。"
肉羹里沉着完整的肉块，戢武盯着看了许久。上次见到这么大块的肉，还是酒楼的泔水桶里。
"快吃，"周小福已经狼吞虎咽起来，"待会儿带你去紫霞峰看符咒表演。"
旁边桌有个麻脸青年突然插话："听说三月后各峰要选新弟子？我们药园的张师兄说，这次连玄冥峰都要破例收人。"
戢武的手顿了顿。肉汤表面映出他模糊的倒影——那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疤，似乎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未时三刻，紫霞峰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
戢武抱着柴捆站在角落，看着场中央的紫衣少女指尖翻飞。她手中黄符突然化作火凤冲天而起，在空中炸开成漫天金粉。
"花里胡哨。"赵老瘸冷哼，"真遇上魔修，还不如老夫的柴刀实在。"
但戢武看得入神。那些绚丽的符咒光芒，让他想起海仙城元宵夜的烟花——那是他永远只能仰望的繁华。
"想学？"一个温润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戢武猛地回头，看到个束着紫金冠的青年，腰间玉佩上刻着"紫霞"二字。青年笑容和煦，却让戢武如芒在背——这种笑容他在海仙城见过太多，往往下一刻就会变成拳脚相加。
"我..."他喉咙发紧，"不配。"
申时将至，赤焰峰的药庐里飘出阵阵异香。
周小福拉着戢武蹲在窗下，指着里面翻滚的丹炉："看！这是'养气丹'，外门弟子每月能领一颗。"
透过窗缝，戢武看到几个灰袍弟子正围着赤红的炉火忙碌。其中一人突然掀开炉盖，霎时间金光四射，十几颗龙眼大的丹药飞射而出。
"快接住！"周小福猛地扑向一颗滚到脚边的丹药。
戢武却僵在原地。那丹药的金光太像海仙城当铺里的金锭——他曾为摸一摸那些金锭，被打断了三根肋骨。
"给你。"周小福把丹药塞过来，"含着能顶三天饭！"
丹药入手温热，散发着清甜香气。戢武突然想起那个雪夜，老乞丐临死前塞给他的半块糖糕，也是这般香甜。
酉时过半，戢武在溪边遇到了玩水的阿芦。
孩童手里攥着几颗发光的赤焰石，见到他立刻献宝似的摊开手心："看！我从赤焰峰捡的！"
石头在暮色中泛着橘红微光，映得阿芦的脸庞忽明忽暗。戢武突然想起紫霞峰那场符咒表演，绚丽的火光也是这般耀眼。
"送你一颗。"阿芦硬塞过来，"赤焰峰的师兄说这个能暖胃。"
石头入手温热，像是捧着一小团炭火。溪水哗啦啦地流淌，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
"你想留下来吗？"孩童突然问。
戢武摩挲着石头粗糙的表面，眼前闪过紫霞峰的符咒光芒，闪过赤焰峰的丹药金光，闪过那劈开尸气的青色剑光。
"我..."他声音干涩如裂帛，"想试试。"
阿芦拍手笑起来："我就知道！你眼睛里烧着火呢！"
夜色渐浓时，戢武躺在硬板床上，听着山风掠过竹林的声响。胸口的龙鳞碎片时冷时热，仿佛在呼应什么不可知的召唤。
窗外，五座山峰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同沉睡的巨兽。紫霞峰的符咒余晖还未散尽，赤焰峰的丹火依旧明亮。三月后的选拔，或许就是他这个贱命乞丐唯一翻身的机会。想到这里，戢武不自觉地攥紧了那块赤焰石，直到灼热的温度烙进掌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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