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微光透过柴房窗棂上蛛网的间隙，在戢武裸露的脊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站在斑驳的铜镜前束发，铜镜边缘爬满铜绿，映出的面容模糊不清。三个月来，这具身体已发生惊人变化——原先嶙峋的锁骨如今覆着一层薄肌，像干涸河床上龟裂的纹路终于迎来春雨；那道从眉骨斜贯至嘴角的疤痕淡成了浅褐色，如同枯枝上被雷劈过的焦痕，边缘处新生的皮肉泛着淡粉色。
他解开粗布衣襟，心口处青黑的尸毒痕迹已淡去大半。这是每日寅时劈柴练功的结果，也是赵老瘸偷偷在粥里加药材的功劳。墙角陶罐里插着几枝野梅，是周小福昨日偷偷采来的，淡黄的花瓣落在戢武刚束好的发髻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苦香。
"臭美什么呢？"赵老瘸倚在门框上，独臂抱着一捆新劈的柴。老人眯起独眼，目光扫过戢武指节处已经结痂的冻疮："确实不像个叫花子了，不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空袖管随风晃动，像面残破的旗帜。
戢武连忙扶住老人，却被一把推开。老人粗糙的手掌拍在他背上，掌心厚茧刮得皮肤生疼："少管闲事！今日不是要去见叶小子吗？记着挺直腰杆，别辜负这三个月吃的苦。"
青霄峰东侧的竹舍笼罩在晨雾中，檐角的青铜风铃沾满晨露，在微风中发出细碎的叮咚声。戢武在门前石阶上站定，发现自己的倒影清晰地映在露水上——三个月前，他连直视水面都会想起海仙城那些往井里吐唾沫的顽童。
"进来。"
叶青霄的声音隔着竹门传来，清冷得像剑锋破开雾气。推门时竹扉"吱呀"轻响，惊飞了栖息在檐下的翠鸟，那对翠鸟的羽翼划过晨雾，在阳光下折射出翡翠般的光泽。
青衣剑修正在煮茶，动作行云流水。银匙与茶罐碰撞的声响清脆悦耳，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阳光透过竹帘，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茶案上的青瓷茶具莹润如玉，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光晕。
"想清楚了？"叶青霄头也不抬地问道，水汽氤氲间，茶香混合着窗外新竹的清香在竹舍内弥漫。
"我想留下来。"戢武的声音比想象中坚定。
茶匙微微一顿。叶青霄抬头时，那双如寒潭般的眼睛直视过来。剑修的眼型狭长，眼尾微微上挑，此刻眉心微蹙，在额间留下一道浅痕。
"理由。"
戢武解开衣襟露出心口："这个。"尸毒留下的纹路像蛛网般蔓延，"还有这个。"他指向太阳穴处一道旧疤，"海仙城的衙役用铁尺打的，因为我偷看私塾先生教书。"
叶青霄的瞳孔微微一缩。他放下茶匙，起身时青衣如水纹流动。剑修的身量比戢武高出半头，走近时带着松木与冰雪的气息。
"识字？"他忽然抬手，指尖在距戢武太阳穴寸许处停住，"疼吗？"
这个出人意料的动作让戢武僵在原地。叶青霄的指尖有常年练剑留下的薄茧，此刻竟微微发颤。
"当时不疼。"戢武老实回答，伸手拂去落在发髻上的野梅花瓣，"后来化脓才疼。"
剑修收回手，转身从书案取来三卷竹简："《沧月门规》、《引气诀》、《问心录》。"他修长的手指依次点过，"七日后资格试，三项考核。"
从竹舍出来，山道两旁的杜鹃花开得正艳，殷红的花瓣上还挂着晨露。几个身着月白绣金袍的紫霞峰弟子从花丛中穿过，裙裾拂过花瓣，带起一阵芬芳。其中一人正展开幅绣金线的绢帛：
"家父特意从苏杭..."
"师姐请看这鲛绡..."
戢武默默走过，听见身后刻意抬高的议论：
"听说那乞丐得了叶师兄青眼？"
"不过是可怜他..."
远处传来仙鹤的清唳，几只白鹤从云海中掠过。赤焰峰丹房外，一名中年执事正在训斥弟子："说了多少次！丹药必须登记造册！"被训的弟子低着头，手里玉瓶泛着微光。
戒律堂前更是人声鼎沸。廊下排着长队，为首的青年正与值守弟子争辩："我叔父是戒律堂刘长老，难道还要排队？"
"刘师兄见谅。"值守弟子不卑不亢，"规矩就是规矩。"
"戢大哥！"周小福的铜铃声由远及近，少年跑得气喘吁吁，"首座找你呢！"他凑近低声道："别理那些人，他们..."
话未说完，戒律堂内突然传来怒喝："刘子安！再敢扰乱秩序，取消你参试资格！"
子时的后山万籁俱寂，唯有虫鸣与树叶的沙沙声。戢武借着月光研读《引气诀》，竹简上有些字不认识，他便用炭条在石板上描画。这是跟海仙城老乞丐学的——那人为教他认字，用木炭在破庙墙上写字，最后被衙役打得吐血。
"气走三阴如溪水归川..."
他尝试按口诀引气，汗水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月光穿过云层，在石板上洒下一片银辉，照亮了他布满老茧的手掌。
"错了。"赵老瘸的柴刀点在石板某处，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里要迂回。"老人独臂示范的动作，莫名让戢武想起叶青霄。
"您和叶师兄..."
"他是我捡回来的。"老人突然咳嗽起来，空袖管随风晃动，"那年雪比现在还大，他就蜷在山门下，怀里抱着本《剑经》。"
戢武怔住了。月光下，他翻开《引气诀》扉页，发现角落有个小小的水纹标记——和叶青霄剑柄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继续练。"赵老瘸转身离去，"那小子从不会看错人。"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山泉边的苔藓泛着莹莹绿光，几株夜兰静静绽放。戢武捧起泉水洗脸，惊动了栖息在水边的萤火虫。水中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样：束起的黑发有些凌乱，却衬得轮廓愈发分明；曾经凹陷的眼窝如今有了神采，连那道疤都显得不那么狰狞了。
"我会留下。"他对水中四散的荧光说，声音惊飞了早起的山雀，"不仅要留下，还要走得比谁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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