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的瑞金医院药房,日光灯管在顶棚投下青白的冷光。陈默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方,液晶屏的蓝光在他镜片上折射出细小的光斑,像一群被困在玻璃后的萤火虫。中央空调出风口传来细微的嗡鸣,却吹不散空气里沉淀的消毒水味道——那是过氧化氢与来苏水混合后特有的刺鼻气息,混杂着未拆封医用橡胶管的淡淡硫味。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后颈的汗珠顺着脊骨滑进衬衫领口。药架上排列整齐的葡萄糖注射液在暗处泛着幽幽冷光,角落里未拆封的呼吸机管路像蛇群盘踞在阴影中,透明包装袋上凝结的水珠缓慢滑落,在寂静中发出显微镜才能捕捉的滴答声。
"2023年第四季度'康诺平'注射液..."陈默轻声念着,将药品批号逐行输入电子台账系统。这是种新型PD-1抑制剂抗癌药,上月刚通过优先审评进入临床使用。屏幕光标突然开始疯狂跳动——生产批号JX230901的药品出库量显示为1170支,但根据药企提供的批签发文件,这个批号的总产量只有1000支。
键盘敲击声陡然急促起来,陈默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调出三个月来的出入库记录,发现每个批号的出库量都比生产量多出17%左右。这个诡异的比例像根生锈的钢针,突然刺进他职业本能中最敏感的神经。药架上的棕色安瓿瓶在冷气中微微震颤,仿佛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冷藏库的金属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陈默转头望去,门缝里渗出的白雾正在瓷砖地上蜿蜒成蛇形,爬过他的皮鞋尖。半小时前他刚核对过冷藏药品,此刻门锁指示灯却显示着开启状态。他摸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镜头扫过门框时捕捉到一道新鲜的划痕——三厘米长的金属刮擦痕迹,边缘残留着深蓝色纤维。
"谁?"他站起身,白大褂下摆扫过转椅扶手,在寂静中掀起布料摩擦的细响。回应他的只有冷藏机组低沉的嗡鸣。监控摄像头在墙角闪着红点,但屏幕右上角刺目的红色提示栏显示:C区监控正在维护中。陈默的喉结动了动,想起上周器械科丢失的腹腔镜探头,监控记录同样显示"系统升级"。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肾内科的催款通知。母亲这个月的透析费还差八千块,缴费截止时间是今天下午五点。陈默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父亲倒在药研所实验室时,监控系统也恰好"故障",而尸检报告上"突发性心脏病"的结论,和那些被盐酸腐蚀过的账簿残页一起,至今仍锁在他床头柜最深处。
"陈老师还没走?"清脆的女声惊得他手指一颤。实习护士小唐抱着病历夹站在药房门口,粉色护士鞋在地面投下摇晃的阴影。她胸前的工牌有些歪斜,"护理部"三个字被蹭掉半边金漆,刘海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结成细小的盐粒。
"来取明天手术室的镇痛泵。"小唐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眼睛快速扫过陈默的电脑屏幕,"听说这批'康诺平'要召回?刚才看见药剂科王主任在群里通知。"她的右手指甲涂着淡粉色甲油,无名指根部却有一圈突兀的苍白,像是刚摘下戒指的痕迹。
陈默的后背瞬间绷紧。召回通知应该由药监局统一发布,但此刻医院内部系统静悄悄的,连一条公告都没有。他装作整理表格,余光瞥见小唐取药的手在微微发抖,一支安定注射液从她袖口露出银色包装边角——那是精神科专用的管制药品。
当最后一支镇痛泵放进推车,小唐突然压低声音:"陈老师,上个月消化科李主任...他女儿在MD安德森癌症中心确诊白血病。"推车轮子碾过地缝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需要很多钱,很多很多钱。"她的瞳孔在冷光下异常明亮,像是被某种情绪灼烧着。推车底层的手术纱布渗出暗红色污渍,在地面拖曳出断续的虚线。
陈默看着推车的影子消失在走廊拐角,转头发现电脑屏幕已经进入屏保状态。漆黑背景上,药监局的蓝色LOGO正在缓缓旋转,像只永不闭合的眼睛。他输入密码重新登录,呼吸突然停滞——半小时前的出入库记录全部变成了乱码,光标在屏幕上跳动成癫狂的舞步。
冷藏库方向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陈默抓起手电筒冲过去,冷气扑面而来的瞬间,他看见三箱"康诺平"注射液歪倒在货架旁。其中一箱的封条有明显二次粘贴的痕迹,在紫光灯下显出两重不同的荧光编码:表层是正规的"JX230901",底层却浮现出模糊的"YX170315"——这串数字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那是父亲生前最后经手的药品批号。
"陈默?"药剂科王主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个总是梳着油亮背头的男人此刻披着皱巴巴的白大褂,金丝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大半夜的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右手小指贴着创可贴,边缘渗出可疑的暗红色,白大褂下摆沾着几根棕色动物毛发。
"核对出库数据。"陈默用身体挡住破损的药箱,手电筒光柱扫过王主任的皮鞋——鞋跟处粘着片淡绿色苔藓,与医院后巷潮湿墙根上的品种如出一辙。"系统显示'康诺平'存在超额出库,我想..."
"年轻人就是爱较真。"王主任的笑声像砂纸擦过铁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了几下。陈默的邮箱立即响起新邮件提示音,发件人显示"系统管理员"。《关于药品统计系统临时维护的通知》——发送时间显示是三天前,但邮件正文的字体格式与医院标准模板存在0.5磅的细微差异。
陈默盯着邮件末尾的电子签名,突然注意到王主任的右手小指创可贴边缘翘起,露出下面青紫色的环形瘀痕——那是长期佩戴戒指留下的印记。记忆突然闪回三年前,他在医务处偶然见过的医疗事故调解书,家属控诉死者无名指上的戒指被强行摘除,调解人签名处正是王主任龙飞凤舞的字迹。
当陈默终于走出医院大门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梧桐叶的影子在晨雾中摇曳,像无数只张开的手。他摸出口袋里的U盘——刚才系统崩溃前,他抢着导出了原始数据。金属外壳上凝结的水珠滑入掌心,冰凉触感让他想起母亲透析机报警时的闪烁蓝光。主治医生说过,下周再不交费就要停透析治疗,而那张催缴单现在还躺在他抽屉最底层,和父亲实验室的钥匙串锁在一起。
街角早点铺飘来油条香气,陈默却想起父亲实验室里永远散不去的实验鼠饲料味。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父亲倒在打翻的细胞培养箱旁,白大褂前襟浸透的淡黄色液体不是雨水,而是泄露的培养液。尸检报告写着"突发性心脏病",但那些被盐酸腐蚀过的账簿残页,至今仍锁在他床头柜最深处,纸张边缘焦黑卷曲,像被火烧过的蝴蝶翅膀。
手机突然疯狂震动。是医院内网推送的即时公告:《关于陈默同志暂停药品统计工作的决定》。晨光刺破云层的刹那,陈默在公告末尾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签名——即将升任副院长的药事委员会**,正是当年父亲举报过的医药代表。公告附件里所谓的"数据操作失误",用的正是他父亲十年前被驳回的举报材料里的统计模型。
梧桐叶的阴影突然扭曲变形,陈默在恍惚中看见推车底层渗出的血迹在晨光中蔓延,渐渐勾勒出父亲实验室门牌号的形状——B座13楼1304室。那个被盐酸腐蚀的门牌,此刻正在他掌心U盘的金属外壳上幽幽发亮,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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