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序章

他能感到他们的感觉,

因为处于共同的关联之中。

——《新瑞爱星的奇迹》

1600年9月 日本关原

木下真司在深夜的大雨瓢泼中,跟随部队离开了固守多日的大垣城。

这是西军中的一支主力部队,队伍中到处都是竖起的白色长条形旗帜,上面印着上书“儿”字的宇喜多家徽。宇喜多秀家受封备前之地,是丰臣太阁的五大老之一。

队伍所到之处,如黑暗中的黑潮涌动,心怀恐惧也带来恐惧。队列中步兵在左,骑兵在右,后边是炮队和装载着辎重的马车,溅起一片泥浆和水花。他们向西急行,就像在十天前东来时一样。

为了不让对手察觉行踪,部队在行军途中保持隐蔽静默,惯于嘶鸣的马嘴被笼头和布带绑住,松明火炬被禁止点燃。

他们将要面对的敌军,是在小山评定之后转头西进的德川家康的东军,此刻同样在风雨中急行。这支部队刚刚中止了对会津城上杉景胜的征伐,士气正盛。他们在最近几个月里,得到了更多丰臣系武断派重臣和各地大名的追随,这些成果可以归因于德川家康的实力、说服力和以茶会友时的许诺。

从得到的最新消息看,德川军计划绕过大垣城,穿过关原,直取丰臣秀赖所在的大坂。这个消息以德川家康不善攻城的判断作为注解,在西军将领中间变得真实可信。弃守大垣城,转而在不破关阻击德川军,成为西军新的决定,那里是中山道通往大坂的必经之路。

闪电划过潮湿的黑暗,照亮了木下真司的脸。他长着两道剑眉,目光如炬,身背宇喜多秀家对最为倚重的家臣赠予的弓箭,腰佩长短双刀,长刀的刀鞘上饰有一缕金色的虎毛,头戴黑漆盔,盔顶立着两根同样漆成黑色的木制牛角,雨水顺着盔沿不断流下来,如同挂上一层薄薄的水帘。

他走在前后两支队伍的中间,左右两侧是在雨中刷刷作响的竹林,从马上看,似乎在倒退着远去,又不断从前方的黑暗中出现,绵延不绝。他在心中暗想:这次随主公离开备前之地东来之后,四处辗转出击,与其说是为了适应情势的变化,倒不如说是西军中各地的诸将心怀各异的结果。

地势开始逐渐抬升,部队已到不破关的脚下。雨中沿陡坡上行已然不易,而对于走在后边的人马来说,被践踏过的地面变得越来越泥泞。有负重马滑倒在地,它们所拉的炮车随即倒退着滚落下去,带翻了下方几个来不及反应的步兵。他们挣扎着爬起来,一边忙着在马车的车轮下面垫上麻袋,一边随口叫骂着,结果招来了旗本的几马鞭,让他们立即住嘴。

宇喜多秀家部队的预定阵地设在北国街道的南侧,位于松尾山和笹尾山之间的凹地里,此时此地正是狂风大作的风口。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横扫的风雨让木下真司几乎睁不开眼睛,但他的心情却平静了许多:总算比德川家康的人马早到了一步。

按照计划,他们的南翼是先期到达并布阵于松尾山的小早川秀秋,北翼是布阵于笹尾山的西军主将石田三成和从萨摩远道而来的岛津义弘。西军中另有毛利秀元的部队布阵于东侧的南宫山,在他们相隔数里,遥遥相望。

军中的火把点燃了,惊起林中的飞鸟,发出一片刷刷的声响。木下真司翻身下马,湿透了的草履踩在草地上。他从御阵奉行那里领取了列阵表,火光映红了手中展开的羊皮纸和他湿漉漉的脸颊。

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地面上,由一面面长方形的盾牌围成了一个四方形,里面用白色的帷幕搭起了印有宇喜多家“儿”字家徽的营帐,纤薄的幕布在风雨中哗哗作响。营帐中的地面上铺着三层畳席,在必要时可以把它们立起来作为临时防御的壁垒。

帐帘挑开,神色严峻的宇喜多秀家出现在等候在此的诸家臣的面前。他头戴乌帽,身穿红色的罗纱阵羽织,手执三角令旗,在畳席上坐了下来,面前是摊开着地图的矮桌。

“明石全登和木下真司在哪里?”他问。

在营帐之外的远近山坡上,来自各地的八万西军正在漫山遍野地冒雨砍伐竹子。他们埋下尖桩,扎起篱笆,挖掘半月形的战壕,架起高高的瞭望哨,把火绳枪架在竹篱笆前边堆起来的一排排土囊上。加农炮架在双轮炮车上,分散在最前沿的阵地各处,以尽可能利用它们有限的射程。各个阵地互成犄角,严阵以待德川东军的到来。这将是一场决定双方命运的决战。

第二天的黎明时分,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空气变得格外清新,耳边听得见婉转的鸟鸣。昨夜的风雨只是决战之前的一段序曲。如果不是晨雾笼罩,人们一定会看到原本翠绿的山坡露出了大片灰白色的土地,因为西军以及随后赶到的东军双方的布阵,让那里茂密的竹林被一夜砍光。

白色的雾气中流水潺潺,仿佛隐藏着某种秘密——妖娆,柔美。她在蒙蔽你的心灵。

木下真司终于听到了前方回荡起低沉的战鼓声和一片渐近的马蹄声。这是正在逼近的德川军先锋部队。他的心跳骤然加快,一双紧张的眼睛直盯着前方。

该来的终归要来。

在雾气中随即杀出戴着尖顶斗笠、身披红色铠甲的大队骑兵。不是木下真司预想中的丰臣系武断派福田正则的部队,而是立着葵纹马标的德川重臣井伊直政的直属部队,他们历来是德川家冲锋陷阵的先锋,以彪悍坚决著称。标志性的红色母衣在他们背后跋扈地飞扬着,几乎看得清那些坚硬的胡须和瞪圆的眼睛了。他们正在寻求你死我活的厮杀。

木下真司立即挥动令旗,隐蔽在篱笆和土囊之后的备前步兵以火绳枪的齐射迎击,阵地上升起一片白烟。东军中冲在前排的骑兵在横飞的弹雨中纷纷落马,后边的则掉转马头退了下去。这只是一波试探性的攻击。

“松尾山上有动静吗?”他抬头问道。

“没有。”站在瞭望哨上的军士回答。

木下真司皱起眉头,眼睛里闪过担忧的影子。他转过头去望着松尾山倾斜向上的山坡。

他担心的事情成为了现实。

在德川军对松尾山城象征性炮击的催促下,作为西军侧翼的小早川秀秋在百般犹豫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践行与德川家康的密约,临阵倒水。这支一万五千人的大军,从宇喜多秀家的友军,转眼之间变成了攻击他们的敌军。

黑笠蓝甲,如林的长矛和长枪,他们从松尾山各条林间的山路上俯冲下来,如巨石滚落,占有地利的优势。北国街道两侧一时枪炮齐鸣,杀声震天。

战事经过了短暂的胶着,平衡即被打破。

关原战场上的雾气此时已完全消散,阵地前的地面上纵横交错着无数的马蹄印、脚印和车辙,里面浸满了污水和血水。西军已明显处于人数和态势上的劣势,主将石田三成不得不下令坚守待援。

求援的黑色狼烟绝望地升腾了起来,俯视着七零八落的战场和远处南宫山山林里的西军伏兵。按照之前的作战计划,西军中毛利秀元的部队在南宫山布阵,他们的任务是在背后牵制桃配山的东军,并在西军取胜后截住德川军的退路。

等待,还是等待,时间好像停滞了一般。木下真司看到的仍然只是中山道南侧那片寂静的山林。

没有援军前来,也没有谁在德川军背后采取策应的攻击行动。

南宫山的部队对西侧升起的那缕绝望的信号视而不见,始终按兵不动。一切没有得到执行的计划都是于事无补的,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西军中蔓延开来的见风使舵和明哲保身,让这支拼凑起来的联军打败德川家康的梦想成为水中之月。

宇喜多秀家麾下的军阵,在井伊、福岛指挥下的东军主力和小早川部队的夹攻当中,变得益发脆弱,没过多久,整个阵地像是被海浪冲垮的砖墙似的纷纷剥落、崩塌,而相邻的石田三成部队的阵地也随之崩溃。

在西军一溃千里之时,从笹尾山阵地上突然冲出了一队一千余人的兵马。他们不仅没有跟在石田三成的溃军后边向西退入北国街道,反而向东侧德川家康设在桃配山的主阵地冲去。

这支队伍中飞舞着一片十字家徽旗,是萨摩岛津的部队。他们身穿黑盔黑甲,整体上看上去好像一面席地而去的黑色飞毯。

在十几万人混战的战场上,这样一支本来并不起眼的小部队,却因为突然的逆势强攻而分外惹眼。这是岛津义弘对德川家康本阵以进为退的突击。由于东军担心误伤德川家康本人,没有对其实施炮击。贴身肉搏式的突击取得了意外的成效,萨摩军绝处逢生,在突破敌阵之后绝尘而去。

而在他们的北侧,木下真司和众家臣在混乱的战场上,保护着主公宇喜多秀家力战出逃,以所剩的少数人马逃入了伊吹山的山林。由于山顶附近植被稀少,没有遮掩,他们只能在山腹间的茂密处行走。不同于低处的竹林,这里生长着成排的柏树、橡树和云杉,如同威严列阵的自然之兵。大树以及树下灌木的叶子在这个季节里变得有红有黄,多姿多彩,只是此时的他们疲于奔命,无心欣赏。

木下真司骑在颤动着的马背上,面色沉郁。刚刚发生的这一切难道是一个陷阱吗?不是德川在与我们争先到达关原,而是他一直在等待着我们采取行动,离开易守难攻的大垣城。想到这里,木下真司不禁在炎天里打了一个寒颤。

敲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每一声都让人惊心动魄。木下真司茫然地看着周围,感受着危险的迫近。那是职业劫掠者搜山的信号,他们武艺高强,他们耐心细心,他们心狠手辣,他们搜寻每次战斗后落难的武士,出现在平安时代之后的各个战场。不是救援,而是要把那些溃败的武士从草丛、树干后边和滴水的岩洞里驱赶出来,因为看中了他们的配刀、战马、盔甲和获胜一方许诺的悬赏金。

山林中燃烧起一处处冲天大火,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气味,令人难以呼吸,可能逃避的地理范围在不断缩小。木下真司不知道周围这些家臣之中能有多少人决心与主公生死与共,但是他已下定决心,这是恩惠被赋予的价格。

木下真司翻身下马,解下棕马的缰绳和马鞍,拍了拍它汗津津的脖子,想放其在山中自生自灭。棕马似乎明白了主人艰难的处境,用温顺的目光看着他,又把头靠在他的胸前,轻轻地磨蹭着,一如往常。

见到棕马多情,不肯离开,木下真司只好用染红了的剑尖轻刺其腹部,下达了让它离开的最后一道命令。战马踏着蹄声远去,皮肤下的肌肉在阳光下映出一块块有力的明暗,消失在随风飘来的浓烟之中。

事已至此,真的能做到无牵无挂吗?他想起了还在冈山城下等他归来的妻子。

木下真司把上面新添了一道刀痕的黑漆头盔摘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整理好变得散乱的丁髷。宇喜多秀家站在他的不远处,在群山环绕的背景下,被风吹低的茅草丛挡不住那个落魄的身影。

这与昨夜来的时候是多么不同,麾下的大军转眼消散,精心营造的冈山城也终将变成他人的囊中之物。除了等待命运的裁决之外,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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