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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利深之是几天前才随着长州藩的部队来到京都的。
在晴空万里之下,他戴着红色的马毛帽子,骑着马走在伏见街道上,看着两侧的民居、田野和远处颜色褪去的山林。一只灰狗跟在马的后边跑,嘴里不停地呼出白气。
他的脸上带着一块凹下去的伤疤,在冷风中显出明显的红色,这是四年前的京都给他留下的痕迹。
当时,在发生新选组对池田屋的袭击事件之后,长州藩军队举着“征讨会津萨摩”的旗帜来京都陈情。在同样的伏见街道上,毛利遇到了前来阻拦的萨摩军。双方随即发生战斗,枪声响成一片。他被迎面射来的步枪子弹击中了面颊,满脸鲜血,疼得差点昏厥过去,后来随部队匆忙撤退。
在撤退途中,他回望京都,城内燃起冲天大火,映红了天际。那是从天龙寺方向进攻的另外一路长州军,仍然在京都激战,并一度攻入了御所。这次重回京都后,毛利在御所的红色禁门上看见了门环周围尚存的累累弹孔。
那个时候的萨摩藩站在幕府的一边,是阻击长州藩的主力,而现在却是他们决定性的同盟军。立场转变如此之快,超过了毛利的想象。
得到了萨摩藩和土佐藩的支持,他们就不是四年前来这里陈情的长州军了。长州藩表高三十万石,实高已接近百万石,实力从藏而不露,到锋芒毕露,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倒幕先锋。
他们从本州的最西端启程,坐船经过濑户内海,在西宫登陆。再也不用心惊胆战地躲躲闪闪,他们大摇大摆地走着,沿途畅通无阻,他们穿着西式军服,装备着米尼枪、斯宾塞步枪和后膛六磅炮,在气势上压倒了站在伏见奉行所门前看着他们经过的幕府军。
这是一只直到最近为止,还被朝廷定义为贼军的部队,。现在源源不断地进入了京都。
夕阳西下,毛利一个人走出了藩邸。他的怀里揣着望远镜,细长的镜身泛着精美的青铜色。他在鸭川边一家门前挂着红色提灯的酒屋里,畅快地喝了几杯烧酒。
从居酒屋出来时,天色已晚,而他余兴未消。他走到四条桥的桥头,仿佛被对岸祗园方向暧昧的灯火所吸引,不由得走过桥去,走进了一家门前挂着白色提灯的茶屋。
毛利在长州藩的时候,很少见到京都女人(他曾经倾倒于其中一位的神韵),但是现在,他却被她们所包围:琴声悠扬,香气环绕,每一双眼睛都在关切着他的举动。
喝了几杯泡盛酒,甜香醇厚,尤其是滑落肚肠的温热感令他倍感舒适。他的兴致越来越高,看着身边艺妓白皙的脖颈,不禁伸出手去,想拉开她襦袢的领子。那个艺妓半推半就地偏开身体,回过头笑着调侃他。
毛利一点儿也没有感到被羞辱。他想要表演一个节目助兴,于是从怀里掏出望远镜,抓着镜身中间的部分在空中潇洒地转了一个圈,引起了四座的一片惊叹。
他把望远镜架在那个艺妓的肩头,这次她没有躲闪。望远镜贴着她的脖颈,缓慢地旋转,好像在扫视战场,从一个方向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毛利深之看清了她们每个人的脸,却突然感到了索然无味:那是在浓妆艳抹之下的疲惫和强颜欢笑,她们只是在例行公事地度过难熬的时间而已。
毛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默默地收起望远镜,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从茶屋走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远方的大文字山伫立在自己的阴影里。冷风吹过面颊,他感到清醒了许多。
他沿着原路返回,走到长州藩邸的门口时,听见里边传来嘈杂的声响,洋溢着初来乍到的兴奋。他觉得现在就回到那些人中间去很没意思,决定继续沿着四条大街往前走走。
走过几条街,路边出现了一个用铁皮加固的红色木门,敞开着,门口站着一个卫兵,他知道这里是萨摩藩邸。见是长州藩的军官,出于两藩之间现在的紧密关系,那个卫兵对他敬了一个礼。这让毛利产生了一个念头,于是他回了一个礼,走进了藩邸的院子。
路边栽种着雪松和银杏树,远处的主楼里仍然灯火通明。毛利走到了与一条相对较窄的道路相交的交叉口,交叉口的中央伫立着一座带喷泉的水池,水面上漂浮着几枚棕黄色的枯叶。一个身穿红色甲衣的士兵,正坐在池边练习拆装斯宾塞步枪,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
萨摩藩邸之内设有生产枪支零件的车间,在日夜不停地填满武器仓库。这对于长州藩来说也将是不可或缺的。
毛利从交叉口向右拐,走进那条狭窄的小路。树影婆娑,他好像走进了一个被月光照亮的剧场,而他,就是这里唯一的演员。他神情泰然地扫视着周围,却立即被一处光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里是一排造型简约的平房,围廊前的院子里铺着白沙,几块青石点缀其中。他听见了清流的声音,却无法判断它的所在。
寂静让他的心更加敏感。
平房中一间的拉门打开着,上方挂着半截草帘,屋里点亮的白色蜡烛旁,一个女子端坐在畳席上,身穿蓝色的印花布和服,腰间的衣带在身后打了一个吉弥结。她背对着院子,正对着放在矮桌上镶着银边的圆镜梳妆,在拉门方正的框架之间,如在画中。
毛利停下了脚步。他站在两棵雪松之间,脸上映出了明暗斑驳的影子,望远镜后边的眼睛里露出艳羡的目光。那个女子在镜中的容貌端正,面色白皙,仪态中带着自然的妩媚。
那个烛光下的女子用手指轻轻缕过耳边柔美的发丝,在圆镜里宛然一笑。她这个不经意的举动,却吓了毛利深之一跳,似乎被她从镜子里看到,让他如同受惊的鸟儿一般急忙躲到了右侧雪松的后边。
女子并没有转过身来,而是站起身,走到壁柜那里,拿起里边的披肩,走出了通往里间的拉门,身后的矮桌上留下了一支刚刚从头发上拆下来的樱桃色的发簪,端部装饰着带有假面的耙子。
月光在毛利的身上反射着冷冷的清光,他感到自己被一种本能的渴望所驱使。他在树下的昏暗中四顾周围,确认没有人在注意自己,随后拉开院子半掩的木门,木门发出的吱呀的声响让他心慌。到人家去不走正门玄关,如同此时在何处发出叫声的野猫一般,这让他一时感到羞耻,但在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更多了。
他像那只灵巧的野猫似的快步穿过小院,登上环绕平房的围廊,溜进了那间打开着的屋子里。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嘀嗒地走着,空气中弥漫着香粉的味道。毛利伸出手去,一把把矮桌上的发簪抓在手里,接着紧张地转过身,跳到小院里,从进来时的木门跑了出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仍然没有人,于是放慢了脚步,把发簪揣进怀里,与望远镜磕磕碰碰地挤在一起。一股幽香,大概是那个女人的味道。他低下头,向萨摩藩邸的门口匆匆走去,一只站在路边嘴里嚼着树枝的白兔,抬起前腿看着他经过,而身后的水池和树叶好像都在嘲笑他。
现在,那个女子——梅本信子,就坐在他的面前,与他、他的灰狗和他事先准备好的备前烧的杯子独处一室,触手可及。
他找到了梦想成真的感觉,看着那双柔美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安和羞愧,他想尽量去安抚她。他对她谈起了冈山城,还给她勾勒了一张漂亮的草图。这个举动拉近了他与梅本之间的距离,让她看上去平静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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