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梅本信子的日记(3)

1月9日

今天我看见漆原的时候,他正伏在床边的小桌上,在一张白纸上画着地图,上边标注着各藩港口的位置和船舶的数量。他的旁边放着一本有关港湾技术的兰学书,书页里夹着几张小纸条。我知道那本书一直放在门口的书架上,在漆原到来之前几乎无人问津,这本书是由派到欧洲的访问团带回来的,相比于其它那些被翻得几乎破损的画报,这本书经历了许多,却依然是崭新的。

旁边几个桑名藩的轻伤员正在大声地说笑着。漆原对此心无旁骛,他不与他们搭腔,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与他们不一样。

在我至今为止认识的人当中,还没有像漆原这样的人。井上俊智是出色的,但看起来更加合群。

“你为什么要画这张图?”我问他。

“只是好奇而已,”他说,“算一下各藩加在一起的实力。”

“你还指望那些长州人与你们站在一起吗?”

“为什么不能?”他说,“萨摩人在四年前还进攻过长州,现在不是也与他们结盟了吗?”

我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又觉得这个话题离我太远,就没有再说下去。

“你懂荷兰语?”我又问他。

“只是在中津的时候读过兰学塾。”

“果然——中津是兰学盛行的地方。”

“就像你在萨摩藩学习京都话。”

“那可不一样。”我笑了,对他说,“不过,我读过你们中津藩医的兰学书译本。”

“是吗?”

“《解体新书》。”

“我想大概是那一本。我也读过,只是出于爱好。”

“你有这个爱好?”

他点了点头。

这一点与我对他的印象相符,“让我猜猜,你还应该喜欢——”我更靠近了他一些,看着他的眼睛,“比如,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吧?”

他看我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光亮,“是的,还有笛卡尔的《几何学》、法拉第的《电学实验研究》等等。”

“我知道了,”我说,“你喜欢读数理方面的书。”

“因为书中描述的抽象世界是在寻常生活中无法直接领会的。”

“这倒也是——”我说,“要把这些书都读下来,需要不少时间呀。”

“我花了更多的时间写心得。”

我看了一眼那些夹在书里的纸条,“不过,这与你现在的职业可没有什么关系。”

“表面上是这样,但万事万物的内在世界是一致的。算是一种对领悟的追求。”

“追求科学与追求在幕府军中的晋升?”

他没有回答。

我又说,“你现在已经是旗本了,还想要成为奉行吗?或者大名?”我半开玩笑地说。

“如果有战功和机会的话,也许可以。”他的回答是认真的,“在中津的时候,我有时会情不自禁地爬到附近的山顶,仿佛看见了那些遥远的繁华。”

“怪不得你要来京都呢。”

“是的,”他说,“终于亲眼目睹了想象过的一切。只是我是自己乘船来的。”

“那还能换一个人代替你来吗?”

“我想说——笛卡尔是被一艘专门来迎接他的军舰接到斯德哥尔摩的。”

他的脸上露出向往的表情,好像站在那艘想象的军舰上,面对着瑞典女王的特使和码头上飘扬的欢迎彩带。

“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我说,“你离开家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想家了吗?还是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我想起了自己从萨摩来时的旅程。

“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就在东来的客船上遇到了暴风雨。”他笑着说。

“你晕船吗?”

“不——”他说,“当时那条船的船长手忙脚乱地跑过来,要求旅客们到甲板上去帮忙把船帆卷起来。”

“让你们?”

“是的,我当时满脑子都是濑户内海里翻船事故的传闻。”

“船上的船员呢?”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船长本来是一个做小买卖的町人,那是他第一次租船出海,几乎没有航海经验,也没有足够的人手。”

“他叫什么?下次经过濑户内海的时候,我可要提防着点儿。”

“我记得他姓本间,与我们道场对面的花店的女店主是同一个姓氏。”

“一定很漂亮吧。”

“那个船长?”

我笑着在他的肩头轻轻地锤了一下。

大概是我的动作引起的反应,旁边的一个桑名藩的伤员冲着我们吹了一个口哨。他坐在几个人中间,翘着腿,一只受伤的胳膊用三角巾吊在胸前,“喂——漆原,我们还以为你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呢,怎么遇到美女,话变得这么多呀!”

周围的其他人哈哈大笑了起来,一个人咬了一口从奥羽地区送来的苹果,另外一个人拿起藏在枕头下边的酒壶仰起脖子喝了一口。

“他不是不善言谈,”另外一个伤员在一旁冷冷地说, “听听他刚才对梅本护士说的那些话就知道了。”

“你想要说什么?”漆原把目光转向那个人。

“他压根儿就没瞧得起我们。”那个手里拿着酒瓶的伤员把酒瓶重重地砸在小桌上。

气氛立即变得紧张了起来。我看了一眼漆原,不过并不怎么为他担心,因为我见识过他的本事,知道那些人无论在学识上还是剑术上都不是他的对手。

只是我担心局势失控,有失作为护士的责任,于是赶紧说了几句调解的话。谁知那些桑名藩兵因为我的参与,变得更加亢奋起来,气势汹汹,好像一瞬间成为了这几坪地面上的霸主。

就我的感觉而言,漆原是一个对外界不太敏感的人,或者说他只对能打动他的一小部分世界才会有所反应。但是现在,那些不知道厉害的桑名藩兵以这样的方式唤醒了他。

我注意到漆原上挑了一下眉毛,他的这个纤微的变化我在京都的鸭川边见到过,当时他接下来的动作就是对井上拔剑出鞘。

我的脸立即涨得通红,不知道眼前的争执会以怎样的方式收场。

一个一直在四处走动的桑名藩兵适逢经过这里。他戴着眼镜,右边的眼镜腿上挂着一条又细又短的银链子,走起路来有节律地前后晃动。他在我们和那几个藩兵之间停了下来,对那些人说,“算了。人各有志。漆原有他的志趣,你们有你们的。相安无事最好。至于梅本小姐是怎么想的,愿意与什么样的人说话,这不是你们能决定的,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忍者出身,对周围的人和事洞察于心。也许是他的调停起了作用,也许是那几个藩兵看出了漆原不是好惹的,一场小小的风波平静了下来。

像漆原这样的人,大概会经常遇到这样的事。他活在自己的梦里,意境深远。他不会像井上那样交游甚广,他的本质是孤独的。由此看来,他愿意对我敞开心扉,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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