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4日
南野美惠前几天写信来,说她今天要回大坂了。我早起梳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想着她在美惠的眼里会是怎样的形象,这段时间的失落和担忧让我明显地变得憔悴了。
窗外粉色的桃花开了,汇聚成一片枝头的浪漫。婀娜的树影映在邻家的院墙上,随风摆动;映在雨后洼地的水面上,触手可及——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当距离不再成为隔断情感的障碍。气温明显升高,温暖的季节好像是随着黑潮北上的鱼一般,在不经意之间来到了大坂的海岸。看着房东在院子里捡拾绿色苔藓上的落叶,我想着自己一段时间以来在不经意之间远离了真切的生活,变得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再敏感。
我看到《濑户新闻》的报道说,江户城内米价高涨,蜡烛、大酱、梅干、各式草履断货,到处都是推着大车逃难的人群。那些白纸黑字勾勒出那座成为前线的城市里人心惶惶的场景。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我赶紧走过去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的不是美惠,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穿着灰色条纹的棉布和服,前襟敞开来许多,露出来的胸毛几乎长到了脖子上。
“你是从外边搬来了的吧?”他说,嘴里带着酒气,身体好像都站不稳。
“你是谁?”我对早起饮酒的习惯一向没有好感。
“我刚从老家回来。”
“我没有问你这个。”我感到了某种令人厌烦的语无伦次。
“我们不是邻居吗?”他反问道,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
没有问候,没有敬语,也一直没有办法让他那只手离开外侧的门把手。
我下意识地拉了拉门,隔着受阻的房门,我感到了他手上的力量,对他言行的无礼和迷离的目光越发感到恼火。
我生硬地对他说,“我是谁,与你有什么关系?”
“交一个朋友嘛。”他看了看左右,似乎对我说的话不以为然。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把房门在他的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呼吸却因此变得急促了起来。那扇房门无声地伫立着,似乎后边隐藏着某种危险。
在下一次房门响起的时候,我还沉浸刚才的情绪中,打开门的时候没有什么好脸色。却发现是南野美惠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一张天真快乐的笑脸。打开的房门撞到了她手里端着的篮子,装在里边的苹果撒了一地。我赶忙帮她一个个地捡起来,忙乱中又和她额头相撞,真是尴尬的一刻。
“对不起,这些都应该算在刚才来敲门的那个不速之客身上。”我对她说,向隔壁的方向瞟了一眼。
美惠见过那个男人,这里本来就是她的家。她一边走进屋子,一边宽慰我。其实她的到来本身就是对我的宽慰。我们在故乡相识,在他乡相伴。尽管她的性情大大咧咧,有时候不够谨慎,但恰恰是这一点,让我对她也不必设防。我过去可以与她谈井上,现在可以与她谈漆原,把我的痛苦和欢乐与她分享。
她放下行李,踮着脚尖跳着转了一个身,正好让她坐上了角柜的柜面。
“我在甲府见到井上俊智了。”她说。脸上变得认真的表情,意味着这是一件她认为足够重要的事情。
“是吗?”我把泡好的花茶放在矮桌上,知道她在心里一直对井上怀有好感。她从角柜上跳下来,坐到了我的对面。
原来她在大坂找到官军后,并未如她所愿进入萨摩藩的部队,而是被编入了土佐军中。
“到了甲府之后,我才知道井上的驻地就在我们旁边,于是专门去找了他。见他一面很不容易,让我等了很久。门前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卫兵。不过一见面,我就看出来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井上。他对我非常客气,我们在一起聊了半个时辰,我从来没有单独和他在一起待这么久。他现在的时间多宝贵呀,当时门外还有等着与他见面的当地乡绅,说不定其中还有来提亲的呢。”
“不会吧。”我说。
“难说。我总是会想起在造士馆时的情景。”
我勉强地笑了一下。
美惠又挤着眼睛对我说,“他从我这里知道了你在大坂的救护所里待过。我还对他说,‘你伤害了梅本信子,这可怨不了别人,她已经有了新的恋人。’他听了我说的话,看上去很难过。”
“这是你加上的吧。”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不是。你知道,他通常是开朗随和的男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脸上出现那种表情。”
“他还是要好好想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说,好像只是与井上闹了一个小别扭。
“我是不是不应该告诉他漆原的事情呀。”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让他知道吧。”
“井上还问了我的情况,”美惠忍不住又说,“问我为什么到大坂来,什么时候来的,又为什么从幕府军转投官军。最后,他说接下来攻打江户,恐怕会有大战,让我不要再跟着往前走了。”
“原来你是因为他说的话才回来的呀。”我仿佛恍然大悟般地对她说。
“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我才不会呢。”
“我想也是,”她点了点头,想了一下,“你不会介意吧。我是在确定你与他已经分手的前提下,才对你说这些的。”
“你说的没错。”
她是幸运的,不知道结束的爱情会带来怎样的痛苦,它不是非白即黑的物品。我与井上分手,并不意味着我可以潇洒地看待这一切,有关井上的每一句话都触动着我的心结。
“你没有考虑过原谅井上,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吗?”
“为什么?”
“从他的言语当中,我觉得他还在等你回去。如果你是因为漆原而不这么做,是不是过于执着了?”
“我可没有为漆原做什么。”我把腰直起来,向后边的白墙上靠了靠。
“是吗?”美惠说,似乎觉得这并非我的本意,“不过,客观地说,漆原浩二可不如井上俊智,至少井上站在了赢家一边。”
“我不这样认为。”我说,眼前浮现出在京都鸭川边时看到的情景,“我不认为他们可以这么比。我不知道我现在算是漆原的什么人,我只是一个他在执行公务时解救的女人,一个照顾过他的护士,一个情投意合的友人——为了生计或者为了前途。天各一方,不再相见的友人还少吗?”
我说话的时候,因为触到了自己伤感之处,涨红了脸。我知道现在的自己并没有其他的替代物来填补漆原离开后的空虚。
“我听得出你对他的感情。”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一种不同于对其他任何男人的感情。”
“与井上也不同?”
“如果井上是一座山的话,漆原就是山顶云彩上映出的霞光,激动人心又有些捉摸不定。”
“果然是不一样的——”
“他的心中总是怀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总会去寻找更高处,在那里,一切都更加光彩照人。”
窗帘被风吹起了一角,外边阳光普照。他是灵性的化身。
“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美惠若有所思地说,“我一直以为井上俊智是高不可攀的。在造士馆医务室工作的时候,我每天都要早起晚归地坐渡船通勤,但是每天都是满心的欢喜和期待,因为在那里可以接触到萨摩藩最优秀的青年,而其中最惹眼的就是井上俊智。你知道当我得知你和他走到一起时的感觉吗?”她看着窗外,似乎在唤起遥远的记忆,“不仅羡慕,而且兴奋。当时我想,虽然我无法得到井上这样优秀的人,但是可以作为他妻子的朋友接近他。没想到的是,你最后却放弃了。”
“我还能怎么办?”我看着她重新转过脸来,“在发生了那种事情之后——不过,有时候我会想,京都的那个夜晚,也许正是为了让我遇见漆原浩二才那样安排的。早一点晚一点,远一点近一点,都会错过。”
“但是他并没有对你承诺什么。你的情感付出是不是太草率了?”
“我只能遵循自己的内心。”
美惠说得并非没有道理,我始终没有想清楚漆原对我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我对他意味着什么。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渴望和需要,执着于有他的世界。我知道我需要安全和温馨,需要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这种需要与爱情是息息相关的。
我不得不把我对爱情的观念与这些实在的念头联系起来,因为爱情的概念对我来说是模糊的。况且,同他的才华一样,他的心中怀着最远大的理想,我不知道在这个理想中是否有爱情的位置。
但是我知道与他在一起,我会得到无与伦比的快乐,好像喝了能够上瘾的魔水一般,即使担心清醒之后的痛苦,也无法拒绝饮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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