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三年冬,大梁皇城。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花穿过朱红宫墙,在青石板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沈知意跪在浣衣局后院的青石板上,双手浸泡在刺骨的冰水中,搓洗着一件件华贵的宫装。她的手指早已冻得通红,关节处裂开细小的口子,渗出的血丝在清水中晕开,像一朵朵绽放的红梅。
"快点洗!申时之前这些衣裳都得送到各宫去,耽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李嬷嬷尖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紧接着是一记藤条抽在背上。
沈知意咬紧牙关,没让那声痛呼溢出唇间。三个月前,她还是宁国公府的大小姐,父亲是威震边关的镇北将军,母亲出身江南名门。而现在,她只是浣衣局最低等的宫女,因父亲战败被贬,全家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宫廷为婢。
"听说她爹吃了败仗,死了三万将士呢。"不远处,两个宫女窃窃私语,声音却故意放大到足以让她听见。
"可不是,皇上没诛她九族已是开恩了。这种罪臣之女,活该在浣衣局洗一辈子衣裳。"
沈知意的手在水里攥紧了一件锦袍,指节发白。她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那日父亲被押解出京时的背影——曾经挺拔如松的脊梁佝偻着,镣铐下的手腕血迹斑斑。他回头看她最后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但她读懂了那两个字:"活着。"
"发什么呆!"又一记藤条落下,这次抽在她颈侧,火辣辣的疼。
沈知意睁开眼,继续机械地搓洗衣物。她知道,在这深宫里,眼泪和辩解都是最无用的东西。活下去,才有希望为父亲洗刷冤屈。
傍晚,终于洗完最后一件衣裳。沈知意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宫女住所——一间阴暗潮湿的耳房,挤着八个浣衣局的低等宫女。她的铺位在最角落,紧挨着一个漏风的窗户。
"知意,给你留了半个馒头。"同屋的柳儿悄悄塞给她一块已经冷硬的馒头。
沈知意感激地笑了笑,刚要接过,房门突然被踹开。以锦瑟为首的三个大宫女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哟,罪臣之女还有脸吃饭?"锦瑟一把抢过那半个馒头,扔在地上踩得稀烂,"听说你爹害死的三万将士里,有她哥哥。"她指着身后一个圆脸宫女。
那圆脸宫女突然冲上来,揪住沈知意的头发就往墙上撞。"还我哥哥命来!"
沈知意眼前一黑,额角传来剧痛。她知道辩解无用,这些人不过是想找个发泄的对象。她护住头脸,蜷缩成一团,任由拳脚如雨点般落下。
"行了,别打死了,明天还有一堆衣裳等着她洗呢。"锦瑟最后踢了她一脚,带着人扬长而去。
沈知意慢慢爬起来,抹去嘴角的血迹。柳儿红着眼睛想过来扶她,她摇摇头,自己挪到铺位上。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块玉佩——这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物件,上面刻着沈家的家徽:一把出鞘的剑,周围环绕着荆棘。
"父亲没有败。"她对着玉佩无声地说,"那场战役有蹊跷。"
夜深人静时,沈知意悄悄起身,从床板下摸出一本薄册子。这是她偷偷带进宫的父亲的手札,记录着边关布防和军事心得。借着微弱的月光,她仔细研读,寻找那场败仗中不合理的细节。
"北狄人如何能预知我军粮道?除非..."她的指尖停在一页上,那里记载着三年前一次朝议,太子曾力主更改北疆驻军布防。
沈知意瞳孔微缩。太子萧景睿,皇后的嫡子,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选。父亲曾私下说过,太子与北狄使节过从甚密...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响。沈知意迅速藏好手札,屏息聆听。是脚步声,很轻,但急促,还夹杂着压抑的喘息。
她小心地从窗缝望出去。月光下,一个修长的身影正踉跄着穿过浣衣局后的小花园,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
那人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沈知意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孔,眉目如画,却苍白如纸。更让她震惊的是,那人腰间系着明黄色的腰带。
皇子!
沈知意瞬间认出了他。六皇子萧景珩,生母早逝,在宫中没什么存在感。传闻他性情闲散,只爱琴棋书画,从不参与朝政。这样一个人,为何深夜受伤出现在浣衣局?
没等她多想,远处又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呼喝声:"分头找,他跑不远!"
沈知意的心跳如鼓。她应该装作没看见,宫中最忌讳多管闲事,尤其是涉及皇子的事。但那人虚弱的样子和身后追兵让她想起了父亲被押走时的情景。
一咬牙,她轻轻推开窗户,冲那人招了招手。
萧景珩显然也看到了她,犹豫了一瞬,拖着伤腿向她走来。沈知意伸手扶他翻窗而入,刚关上窗,追兵的脚步声已到了院外。
"藏床下。"她急声道,迅速将染血的窗台擦干净,又把沾了血迹的帕子塞进灶膛。
刚做完这些,房门就被粗暴地推开。三个黑衣侍卫闯了进来,为首的冷冷扫视屋内:"可有人经过?"
宫女们都被惊醒,惊恐地摇头。那侍卫目光落在沈知意身上:"你,起来。"
沈知意强作镇定地起身,故意让单薄的睡衣滑落肩头,装作羞怯慌乱的样子:"大人,这、这是女子寝所..."
侍卫皱眉,目光在她和床铺间游移。沈知意心跳如雷,却不敢显露分毫。她故意踢倒了床边的水盆,水漫到侍卫脚边。
"晦气!"侍卫厌恶地退后一步,"去别处找!"
等脚步声远去,沈知意才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跪倒。她定了定神,示意柳儿守住门口,自己则掀开床板。
萧景珩已经半昏迷,腰间的伤口不断渗血。沈知意撕开他的衣衫,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一道剑伤,再偏一寸就会伤及内脏。她迅速用干净的布条按压止血,又从枕下取出偷偷藏的金疮药敷上。
"为什么...救我..."萧景珩突然睁开眼,声音虚弱却清醒。
沈知意手上动作不停:"殿下腰间的玉佩,是北疆特产的雪玉。家父曾带回一块,说只有六皇子体恤边关将士疾苦。"
萧景珩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陷入昏迷。
天亮前,沈知意冒险将萧景珩藏进运送脏衣的推车,亲自推着他穿过重重宫门,按照他的指示来到一处偏僻的宫殿——景阳宫,六皇子的居所。
景阳宫的老太监福安见到重伤的皇子,差点惊叫出声。沈知意协助他将萧景珩安置在床上,正要告辞,手腕却被一把抓住。
"留下名字。"萧景珩不知何时又醒了,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浣衣局宫女,沈知意。"
"沈..."萧景珩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宁国公沈巍之女?"
沈知意浑身一僵,没想到他会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低下头:"罪臣之女,不敢玷污殿下清听。"
萧景珩却笑了,尽管那笑容因疼痛而扭曲:"你父亲不是罪臣,是忠臣。只是...这宫里的忠臣,往往没有好下场。"
沈知意猛地抬头,对上萧景珩深邃如墨的眼睛。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火焰——不甘、愤怒,还有深藏的秘密。
"殿下知道些什么?"她声音颤抖。
萧景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三日后,若我还活着,会派人去浣衣局要你。现在回去吧,天快亮了。"
沈知意回到浣衣局时,晨钟刚刚敲响。她精疲力尽,却无法入睡。萧景珩的话在她脑海中回荡——"你父亲不是罪臣,是忠臣。"
难道六皇子知道父亲被冤的真相?
三天后,当李嬷嬷谄媚地通知她调去景阳宫当差时,沈知意知道,她的人生将再次改变。
景阳宫比想象中更为简朴,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满架的书和墙上挂着的边关地图。萧景珩的伤已经好转,正坐在窗边看书,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
"来了?"他头也不抬地说,"从今天起,你是我的贴身侍女。"
沈知意跪下行礼:"奴婢不敢。"
"起来吧,这里没外人。"萧景珩合上书,直视她的眼睛,"我查过了,你通文墨,懂兵法,还会些医术。在浣衣局太浪费了。"
沈知意心跳加速:"殿下为何对奴婢如此..."
"因为我们需要彼此。"萧景珩的声音突然低沉,"你想为父平反,我想...活下去。"
沈知意震惊地看着他。这一刻的萧景珩与传闻中闲散无为的六皇子判若两人,他的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像一把出鞘的剑。
"昨夜刺杀我的人,是太子派来的。"萧景珩平静地说出惊人之语,"因为我发现了他与北狄的秘密往来——包括那场导致你父亲战败的阴谋。"
沈知意如遭雷击,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求殿下明示!"
萧景珩扶起她,递过一封信:"这是我从太子心腹那里截获的密信,上面详细记载了如何向北狄泄露你父亲的军事部署。"
沈知意颤抖着接过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太子萧景睿的亲笔!信中不仅透露了父亲的进军路线,还特意指出粮草辎重的存放地点。
"为什么..."她声音哽咽,"太子为何要通敌卖国?"
"为了军功。"萧景珩冷笑,"你父亲在边关威望太高,太子需要一场大败来削弱沈家,再由他亲自领兵'收复失地'。只是他没想到,你父亲即使中了埋伏,仍以少胜多,保住了主要城池。所以太子不得不罗织罪名..."
沈知意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一直知道父亲是被冤枉的,却没想到真相如此不堪。
"殿下为何告诉我这些?"她强忍泪水问道。
萧景珩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太极殿:"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太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情人,我们必须先发制人。"
"奴婢不过一介宫女..."
"但你不一样。"萧景珩转身,目光如炬,"你是沈巍的女儿,精通兵法谋略;你在浣衣局三个月,熟知宫中各派系关系;最重要的是——"他停顿了一下,"你和太子有血海深仇。"
沈知意明白了他的意思。六皇子看似闲散,实则暗中谋划,而自己将成为他棋盘上的一枚重要棋子。
"殿下想夺嫡。"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萧景珩没有否认:"要么登上那个位置,要么死无全尸。我没有选择。"他向她伸出手,"你愿意帮我吗?作为回报,我会为你父亲平反,还沈家清白。"
沈知意看着那只修长的手,想起了父亲临别时的眼神。她知道,一旦握住这只手,就将踏入一场凶险万分的权力游戏。
但她别无选择。
"奴婢愿效犬马之劳。"她坚定地握住了萧景珩的手。
窗外,一阵风吹过,掀起了书案上的纸张。其中一张地图上,标注着北疆各要塞的位置,而在边境线上,画着一个鲜红的箭头,直指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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