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言斜倚在床铺上,闭起眼睛让思绪飘回高中一年级那年的深秋。一家三口坐在车里,颠簸着驶向省界边缘那座连导航都标注模糊的野山。灰扑扑的岩壁被岁月磨得温润,山脊线却倔强地刺向云端,
晨光初透时,露水还凝在火红的枫香树叶尖。父亲背着军绿色登山包,母亲则穿着米色针织外套,领口别着肖言去年送的胸针。山径蜿蜒处,父亲忽然指着崖边探出的松树:"看!这树根怕是比咱们三人年龄加起来都大"。
青苔斑驳的石阶早被荒草淹没,三人循着樵人小径攀援而上。行至登顶已近晌午,危崖叠翠的山谷、怪石嶙峋交错林间薄雾,让三口人驻足流连,下山的时候父亲意犹未尽,掏出手机查看时间,"还不到13点,咱们走西边野径吧?人少景美",他眼尾笑纹里闪着探险的兴奋。母亲轻声嗔怪"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贪玩儿",侧身抚过肖言汗湿的刘海,将一块巧克力塞进他的掌心。
转入密林小道不过百步,光景便迥然不同。古藤缠着碗口粗的冷杉虬结盘错,枯叶在脚下堆成暗金色地毯。林间寂静浓得能听见松针坠地,父亲举着的登山杖劈开垂帘般的藤蔓,惊起簌簌黄叶,却再不见半个人工标记。
半小时后母亲突然驻足,"老肖,咱们是不是迷路了?"父亲用袖口抹了把额角的汗,"往回走三百米有个分岔口,咱们……"话音未落,密林深处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三人俱是一凛。密林转角处晃出个佝偻身影,灰扑扑的的确良衬衫裹着干瘦躯干,肩头麻袋缝着歪斜的蓝补丁。中年人从阴影里踱出时,肖言注意到他左裤脚卷得参差,露出脚踝处暗红色的旧伤疤痕。
"小伙子这水瓶……"布满裂口的手指,指节处的老茧划过肖言手中的矿泉水瓶,"喝完就给俺吧?"浓重的北方口音裹着山风扑在脸上。肖言将喝剩半口水的瓶子递过去,塑料与老茧相触时发出细微的黏腻声。中年人珍重地将瓶子揣进肩头的麻袋里。
"谢谢!"他咧嘴时缺了颗门牙,颧骨上横着的疤痕随着笑容颤动,"这是要往玄天观去?前头三里地有个三岔口,左拐的青石阶可莫走,上个月暴雨冲垮了半边……"
"玄天观?"父亲粗粝的拇指摩挲着下巴,脖颈微侧,“我从来没听说过这里有座玄天观”。中年男人忙将肩膀上的麻袋往上托了托,麻袋里矿泉水瓶相撞发出闷响。"俺们这儿十里八村都晓得,玉轩道长批的流年可准哩!"他黧黑的面庞绽成菊花纹,缺齿漏风的间隙飘出陈年旱烟味。布满老茧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从前面岔口往西,遇着歪脖子老槐树右转,瞧见山坳里青石屋就到了"。
"要不……"母亲欲言又止,余光扫过父亲"才将将过下午14点",父亲会意,登山杖在树根上敲出清脆节拍:"且当探幽,咱们走一段看,若是找不到就返回"。肖言踏着父母斜长的影子跟在父母身后,"最近学习跟不跟的上?"父亲突然开口,肖言刚要回答,母亲已笑着抢白:"别总问学习的事,小言说说以后读大学最想考去哪个城市?",肖言一边无所事事的看着周围山林的景色,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和父母聊着天。
转过第五个之字弯,山色突然裂开道隙。朱漆山门在晚霞里燃烧,匾额上"玄天观"三个泥金大字斑驳得辨不出年代,青砖围墙蜿蜒如龙,黛瓦上栖着铜凤,檐角铁马叮咚,应和着松涛起伏的韵律,门框上的铜环绿得发亮,肖言伸手触碰时,冰凉的铜锈沾在指腹,像是摸到了凝固的时光。父亲推开半掩的朱门,年久失修的铜合页发出绵长的**,惊起檐角铜铃叮当。
道观天井里浮着淡金薄尘,斜阳穿过三重檐的镂空雕窗,在青砖地上织出明暗交错的璇子纹。焚香炉里青烟的升腾。那炉中残烬犹带朱红,三炷线香在铜鹤口中袅袅,在藻井梁枋间织就通天云梯,载着凡尘絮语直谒九霄丹阙
正殿如倦鸟敛翼般坐北朝南,歇山顶的琉璃剪边吞着最后一缕残阳。七架梁枋间浮着蛛网般的裂纹,金丝楠木柱的铜箍在暮色里泛着幽绿,恍如神将腕间的鎏金护腕。卷棚的月梁承着百年积尘。钟鼓楼蹲在东西两侧,飞檐上的脊兽被风雨蚀成了哑谜。东南方的六间配殿垂着褪色幡帘,西北偏院的三楹殿堂门楣上"清静无为"的匾额积着香灰,蛛网在"道法自然"的楹联上织出银河。
跨过大殿门槛时,檀香如薄纱罩住肖言的眉眼。殿内绛纱灯在龛前摇曳,神像的面容在光影里忽远忽近,青铜香炉插着三炷香,香灰簌簌落进铜龛,惊醒了供桌上沉睡的线装《道德经》。父母叩首时,额头触地的闷响惊得殿角铜磬微颤。肖言跪在蒲团上,檀香混着松脂的气息在肺腑间游走。神像垂目凝视着少年。
就在肖言一家三口正在大殿中参观时,一位中年道长自大殿深处走了过来,道长手中的浮尘银丝在斜阳里明灭,恍若掣着半轮残月。他广袖垂云纹,步履踏八卦。"福生无量天尊",清越嗓音撞碎殿内香雾,道长颔首时青簪微颤,簪头太极图在暮色里流转阴阳。父亲忙将登山杖倚在朱漆柱旁,双手结太极印还礼。
中年道长微微点点头,“本道观平日不对外开放,几位贵客有什么事情吗?”肖言的父亲忙解释“我们是从远方来此地游览,得知这里有座道观,特地过来结缘。不知道能否请道长行个方便,带我们参观一下?”
中年道长沉默片刻"且随我来"道长广袖轻扬,父母跟着道长没入大殿深处,肖言百无聊赖地跟在父母身后,趁父母和道长津津有味的攀谈着道法的时候,他闪身钻进后殿的月洞门,绕过三重垂花门,忽见一院落斜倚在观墙西隅。老梅枝桠横斜,将匾额上的"清虚境"三字割裂成碎片,铜锁锈成翡翠色,悬在虚掩的门环上。小殿不过三楹之阔,唯有门楣上太极图还闪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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