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后悔

“老东西,地契在哪儿?”

寒风透过窗户上的破洞呼呼灌进来,李桂芝嗓子刀割似的疼,她捂着嘴用力咳嗽。

昔日最疼爱的小儿子正面目狰狞地站在面前逼问自己。

李桂芝害怕地抖了抖肩膀,颤颤巍巍拉起小儿子的手,结结巴巴解释:“耀祖,这房子是你傅叔留给我的,我没地契。。”

话还没说完,黎耀祖眉头紧皱,一把甩开李桂芝的手。

“别装了,你那个老相好的肯定没少给你钱吧?那些钱你怕不是都给大哥娶媳妇儿了?再说,你都肺癌晚期了,房子不给我,难不成你要带进棺材里?”

儿子骤然抽身,李桂芝顿失平衡,直愣愣撞向尖锐的桌角。

霎时,血花炸放。

李桂芝只觉脑子嗡鸣,似乎被锤子给重重凿了一下,额间传来尖锐疼痛蔓延至整个脑袋。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额间顺着满是皱纹的老脸慢慢滑落。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才发现手掌鲜红一片。

血!

这时,李桂芝眼巴巴瞅着儿子,鼻子酸酸地地叫屈:“我给你爸守了38年寡,甚至当着你们的面儿拒绝寒山提婚,当年你不是也听到了?”

“我跟个牌位过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被你们赶出家门。咱做人不能没有良心!”

李桂芝瑟缩着身子跌坐在床头,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额头的疼痛远不及内心冰寒。

傅寒山终身未娶,等了自己一辈子。

可除了早亡的大女儿之外,剩下四个孩子嫌贫爱富,更嫌弃她老树开花再婚丢脸,一个个全都不同意。

为此,她板着脸、铁着心肠将傅寒山精心准备的礼物扔了出去,指着他的鼻子骂男人一把年纪不要脸,让他再也不要上门。

李桂芝还记得傅寒山震惊失望的眼神,还有离开时那满是遗憾的背影。

后来,不到半年傅寒山竟郁郁寡欢而离世。

她的心也彻底死了。

“呸!你就是惦记给别人当后妈,想丢下我们!你要不把房子给我,我就让你冻死在外头!”

说着,黎耀祖竟冷笑着将她连同身上的破棉袄一扯,不顾老母亲的伤势将人扯到门口。

李桂芝重重跌在地上,鲜血流淌模糊了视线。

呜呜的寒风悲鸣,吹散一头银白发丝,吹进她心里,冷彻心扉。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李桂芝转头,瞧着其余三个子女竟也赶了回来。

老二一马当先,不耐烦地瞪着她:“房子拆迁的事,您怎么不跟我们说?总不能这么偏心一直惦记老三吧?”

就连她一向疼爱的小女儿也话赶话地逼问:“就是啊,这房子拆迁了,你必须给我分一份儿!三哥已经有铺子了。”

大儿子点了根烟,同样盯着母亲:“我是家里老大,您应该先告诉我的!”

老三心虚,急得跳脚:“我就是提前过来而已,妈还没说呢!”

李桂芝愣愣看向儿女眼眶变得通红。

一行泪珠子从眼中流出混着血滴落,就像这些年的苦,都化成了血泪怎么也流不完。

没有一个孩子关心她的伤,问过一句她疼不疼。

直到这时,她的心底涌上一股悔恨,后悔自己不该一辈子围着四个白眼狼磋磨一生。

“老大,你摸着良心问问,自打你爸走了之后,你奶奶把我们一家子赶出门。我咬着牙支起卖油条的小摊子替你赚了彩礼娶媳妇儿!”

她指着角落铺满尘埃的小推车,看向剩下的三个儿女:“我就靠着一根五分钱的油条还有这口大油锅风里来、雨里去供老二上了大学,给老三买了铺子,还给小四攒够了嫁妆。”

“后来还给你们一个个的带大孩子,把退休金都分给你们。我是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也放进油锅给你们炸了卖钱!你们呢?你们把我赶出门,让我无家可归!”

她下意识拽着手里的破旧棉袄,摇了摇头:“这房子是寒山的,我要还回去,谁都不给!”

然而,这话说出,四个儿女齐刷刷盯着李桂芝,眼里满是怨恨。

小女儿狐疑地望着母亲,第一个冲上前扒拉她的袄子:“你是不是把房产证藏身上了?快拿出来!”

随着小闺女的动作,一向机灵的老三第二个冲上前争抢,嘴里还不忘抱怨。

“妈,你竟然瞒着我!”

沉默的老二不说话,也默默迈腿加入纷争的队伍。

只有老大冷眼瞧着母亲被弟弟妹妹拉扯,假惺惺地劝说:“妈,把地契交出来,我就让你住到我家。”

李桂芝被儿女们推搡撕扯衣服,不由悲从中来:“别扯了,我真没有地契!”

撕拉!

袄子被儿女们撕开一道道口子。

稀疏的灰色破棉絮还有一叠皱巴巴的绿色百元大钞混着一张张大团结从口子里争先恐后地泄出来落在地上。

“有钱!快抢!”

随着老三一声呼喊,就连老大也保持不住镇静,加入争抢的队伍。

李桂芝神情木然地看着儿女们扒拉掉身上的袄子,疯狂争抢里头掉出的钱。

没想到一向清贫的傅寒山不但将生前唯一的小房子给了自己,还在棉袄里藏了这么多钱,默默为自己付出这么多。

她坐在冰冷的地面,骨头缝里止不住地冒寒气。

是她辜负了老傅的一片真心,养出了四个狼心狗肺的儿女。

夜深人静。

因着这些钱,四位儿女‘大发慈悲’暂时放过李桂芝,扬言明天再过来找地契。

李桂芝就像一座雕像一样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黑漆漆的屋子静悄悄、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挪动麻木冰冷的身躯开了灯,一点儿一点儿捡起地上的碎布和棉絮拢好,小心翼翼地放上床。

李桂芝一把关上门,还不忘落下锁将钥匙放入衣兜。

她点了三根香,放上三个酒杯。

“当初,我被逼着嫁给你,给你拉扯大这些儿女也算对得住你了,做到这个程度,仁至义尽,我不欠你们老黎家的!”

李桂芝往酒杯里添酒,一杯杯倒在牌位前。

“除了大丫,剩下的孩子折磨了我整整三十八年,我受够了!”

她眼里闪过一抹决绝,转身落了锁。

随后将剩下的白酒全部洒到屋子里,方才吃力地爬上床将那破碎的棉袄放在胸口。

李桂芝划了一根火柴扔向角落,一小簇橙红跳跃的小火苗瞬间落入酒精中。

轰地一声,小火苗伴着酒精骤然变成噬人的大火。

李桂芝安然闭上了双眼。

直到剧烈的灼烧与疼痛蔓延全身,她却笑了。

她只觉得心里千斤重的枷锁脱落,灵魂轻盈,自由而美好。

朦胧中,李桂芝似乎看到身着一身褪色军装的傅寒山站在院子里向她挥手。

“老傅,我欠你的,只能下辈子再还了!”

李桂枝主含笑道,任由火苗将自己彻底吞噬。

若有来生,她要大胆追寻自由过属于自己的人生,再不被儿女束缚!

“妈,你别躺着装病逃避了,姓傅的老头就在门外,你马上去拒绝别给我们老黎家丢人!”

李桂芝耳畔响起大儿子黎光宗的嗓音。

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好似塞满了棉花一样,四肢百骸更是灌了铅一般沉重而滚烫。

李桂芝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子,看清了站在跟前至少年轻二十年的老大。

见了鬼似地惊坐而起,猛地缩靠在床角。

她不是一把火跟儿女同归于尽,怎么又回来了?

“桂芝,听说你病了?要不我带你去找大夫瞧瞧,身子要紧啊!”

傅寒山中气十足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李桂芝心底一喜,不由眸光一亮。

昏沉的脑袋终于恢复一丝理智,恍然明白,她竟重生回到1980年,也是傅寒山求婚却被自己狠心骂走那一日。

那日之后,身子骨硬朗的寒山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后来,他的养子、养女将一封遗书和地契、袄子交给自己。

打开信件,才知寒山从不曾怨恨过自己。

反倒是临死还在惦记、叮嘱她有困难可以找养子养女。

李桂芝一直记得那封信的最后写着。

桂枝,我们距离很远,也很近。

我走了,请原谅我直到离别还将你放在我的心里。

破晓自有清风相迎,暮色无需他人共鸣。

此后余生,望珍重。

傅寒山绝笔。

他等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到死还在念着她。

从头到尾,字字句句皆是情深不悔,毫无责怪。

从此之后,多少个日夜,她都在梦中深深愧疚地向寒山道歉。

如今,重生归来,寒山好好的站在门外,等着自己。

李桂芝强撑着酸软无力的身子看向门口,喃喃自语:“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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