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牢房外便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
「林辰!出来!升堂了!」还是昨天那个满脸横肉的狱卒,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和一丝幸灾乐祸。
两名身材粗壮的衙役打开牢门,不由分说地将林辰从冰冷的干草堆里架了起来。沉重的镣铐摩擦着他早已红肿的手腕和脚踝,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的声响,在寂静的廊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辰一夜未眠,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也有些干裂,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异常明亮,甚至可以说锐利如刀。他努力挺直被囚服包裹的、略显单薄的脊背,尽管身体因虚弱和寒冷而微微颤抖,却старался(starałся-俄语'努力')维持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镇定与尊严。
被押解着穿过几条阴暗的廊道,最终来到一座庄严肃穆的公堂。公堂正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明镜高悬」四个描金大字,笔力遒劲。香案上青烟袅袅,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却冲不散空气中弥漫的肃杀之气。
堂上,正中端坐一人。此人约莫四十余岁,身穿青色官袍,头戴乌纱帽,面容方正,颔下留着三缕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短须,目光威严,不怒自威。正是本县的司法佐官——推官王甫,人称王推官。他身旁分立著书吏和刑房吏,两侧则站满了手持水火棍、身穿号服的衙役,个个面无表情,目光冰冷。
堂下两侧,已经跪着几个人。一侧是一位身穿绸缎、头戴素色头饰的中年妇人,约莫四十上下,风韵犹存,此刻正由一个丫鬟搀扶着,哭得梨花带雨,几乎要昏厥过去,显然便是死者李员外的遗孀李夫人。另一侧,则跪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青布家丁的服饰,低着头,眼神有些躲闪,但嘴角却隐藏不住一丝急于表功的兴奋和……莫名的紧张。此人,无疑就是本案的关键人证——小厮李福。
「带人犯林辰——」随着堂上王推官扔下的一支令签,以及刑杖顿地的闷响,林辰被身后的衙役用力一推,一个踉跄,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地面上。
膝盖撞击的剧痛让他眉头紧蹙,但他没有像普通囚犯那样呼痛或瘫软,而是立刻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了堂上那位手握他生杀大权的王推官。
王推官的惊堂木猛地一拍!
「啪!」
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公堂之上,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声音,连李夫人的哭泣声也为之一顿。
「堂下所跪何人?因何事到此?」王推官声音洪亮,带着官场特有的威严和程序化的询问。
「草民林辰,拜见大人。」林辰朗声回答,声音虽然因为一夜未眠而略显沙哑,但吐字清晰,语气不卑不亢,完全不像一个身负重罪、即将面临审判的囚犯。
王推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审理过的嫌犯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大多不是吓得语无伦次,就是拚命喊冤叫屈。像眼前这个囚犯,虽然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但眉宇间那股镇定自若的气度,以及那双清澈而锐利的眼睛,确实与众不同。
「林辰,」王推官收敛起一丝好奇,语气转为严厉,「李家小厮李福指证,昨夜子时,你潜入李员外书房行窃,被其撞破后,行凶杀人。人证在此,更有从你身上搜出的李员外随身玉佩为物证。人赃并获,证据确凿,你可知罪?!」
「大人容禀!」林辰并未立刻辩解或喊冤,而是先恭敬地拱了拱被镣铐束缚的双手,「草民斗胆,敢问大人,此案是否已由仵作验尸?验尸结果如何?」
王推官又是一愣。这反应……太不寻常了!哪个杀人嫌犯不是先喊冤枉?他竟然先关心验尸结果?难道……他对自己的死法有所预料?还是……另有隐情?
他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刑房吏。那刑房吏立刻躬身出列,回禀道:「回大人,仵作已于今晨验过。验尸格目在此。」他呈上一份简单的文书,「结论是:死者李员外,系后脑遭硬物猛击,头骨碎裂,颅内淤血,失血过多而亡。死亡时间约在昨夜子时前后。」
「多谢大人,多谢刑房大人告知。」林辰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反而像是在确认什么信息。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如两道利剑,射向跪在一旁的小厮李福。
「这位,想必就是李福小哥了?」林辰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你说,你亲眼看到我行凶杀人?还是在书房之中?」
李福被林辰看得有些发毛,那眼神……太过锐利,彷佛能看穿他内心深处的秘密。但他想到自己是扳倒这个穷书生的关键证人,而且还有员外夫人和官府撑腰,立刻强行挺起胸膛,梗着脖子道:「没……没错!就是你!千真万确!昨晚我起夜,听到书房里有奇怪的响动,就……就悄悄过去查看,正好看到你……你拿着个东西,狠狠砸向我家老爷的后脑!老爷当场就倒下了!然后你就慌忙从后窗跳出去!我……我当时吓坏了,回过神来才赶紧大喊抓贼,然后报了官!」他说得声情并茂,细节似乎也颇为「详尽」,力图表现出自己目击者的真实性。
「哦?」林辰嘴角勾起一抹几乎难以察觉的冷笑,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开始不动声色地布置陷阱。「你说你看见我『打死』了你家老爷?那么,敢问小哥,你看清我用的是何物行凶?那物件是长是短?是何颜色?是何材质?」
李福显然没料到林辰会问得如此详细,一时有些卡壳:「呃……就是……就是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对!挺沉的样子!好像……好像是个摆件?还是……砚台?」他含糊其辞,试图蒙混过关。
「摆件?砚台?」林辰步步紧逼,「书房摆件众多,砚台亦非凡品,你既然看得真切,为何描述不清?再问你,当时书房之内,光线如何?你又是如何看清我行凶,并能确认是我,而不是旁人?」
「当时……当时……」李福眼神开始慌乱,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当时月光……对!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屋里虽然不亮,但……但看得还算清楚!我看得真真的,就是你这张脸!」他急忙补充,语气却显得更加虚浮。
「月光?」林辰心中冷笑更甚,他昨夜在牢中,特意留意过外面的天色。他抬起头,虽然此刻是白天,但他还是看向公堂之外的天空,然后转向王推官,朗声问道:「敢问大人,昨夜子时前后,余杭县的天色如何?可有月光朗照?」
王推官皱了皱眉,这个问题看似与案情无关,但……他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一个年长的衙役班头。那班头略一思索,立刻躬身回禀道:「回大人,昨夜乌云密布,星月无光,后半夜还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一直到天亮才停。」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李福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张口结舌,眼神惊恐地左右乱瞟,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一般,瘫软下去。
「我……我……许是记错了……」他声音颤抖,试图狡辩,「或许……或许是烛光!对!书房里点着蜡烛!一定是烛光!」
「烛光?」林辰的追问如同冰冷的刀锋,直刺李福的谎言核心,「书房乃藏书重地,最忌火烛。李员外深夜在书房,点燃蜡烛所为何事?难道是他有深夜秉烛苦读的习惯?还是说……为了方便我这个『窃贼』行凶?」
他语气平静,逻辑却无比清晰,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再者,你既然能『看清』我行凶,为何不大声呼救,惊走凶徒,反而要等我从容『翻窗而出』之后,才高喊抓贼?你不怕我杀你灭口吗?还是说……」林辰的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隼,「你根本就没有看到行凶的过程?!」
「我……我……我当时吓傻了!对!我吓傻了!脑子一片空白!」李福汗如雨下,语无伦次,只能用这个最苍白的理由来辩解。
林辰不再理会这个已经漏洞百出的证人,转身面向王推官,朗声道:「大人!您请看!这位所谓的『人证』,其证词前后矛盾,破绽百出!他声称亲眼目睹草民行凶,却说不清凶器,道不明光线,甚至连昨夜天气都全然不知!其言辞闪烁,神态慌张,分明是在……撒谎!其证词,断不可信!」
王推官的面色已经变得异常凝重。他本以为这是一桩证据确凿、可以迅速了结的案子,却没想到,被这个看似落魄的书生三言两语,就问出了如此多的疑点!尤其是天气这一点,衙役班头的证实,几乎是给了李福的证词致命一击!他看向李福的眼神,也变得锐利而充满了审视。
李福感受到王推官那冰冷的目光,吓得浑身发抖,如同筛糠一般,连忙拚命磕头:「大人明察!大人明察啊!小人……小人当时确实是太害怕了,可能……可能有些细节记混了……但……但是他杀了老爷是千真万确的!他身上搜出来的玉佩!玉佩就是铁证!那是我家老爷从不离身的和田玉佩啊!」情急之下,他只能死死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物证!
「玉佩?」林辰心中一动,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这正是他等待的机会!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王推官,语气恳切而坚定:「大人!关于那枚玉佩,草民……亦有重大疑点要呈报!恳请大人,将那物证玉佩,容草民……仔细一看!」
林辰此言一出,堂上气氛再次为之一凝。一个杀人嫌犯,在人证被质疑后,竟然还要质疑铁证如山的物证?这书生,到底是真有冤屈,还是……胆大包天,垂死挣扎?
王推官目光深沉地看着林辰。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嫌犯。之前的镇定自若,对答如流,已经让他印象深刻;方才对李福证词的犀利诘问,更是句句切中要害,让他对这个看似简单的案子产生了动摇。如今,林辰又将矛头指向了那块据说是从他身上搜出的玉佩……
「有何疑点?讲!」王推官沉声道,心中已然决定,要听听他到底能说出什么花样。
「请大人将玉佩呈上。」林辰再次请求。
王推官略一犹豫。按规矩,证物不应由嫌犯触碰。但此刻,他更想看看林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且,李福的证词确实已经站不住脚。为了查明真相,或许……可以破例一次?
「呈上来。」王推官对旁边的刑房吏示意。
一名衙役小心翼翼地从证物盘中捧起一个用白布包裹的物件,走到林辰面前。他并没有将玉佩直接交给林辰,只是谨慎地将白布展开,露出里面的玉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那是一块质地温润、光泽内敛的羊脂白玉,雕工精湛,刻着松鹤延年的吉祥图案,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绝非寻常人家所能拥有。玉佩用一根暗红色的丝绦系着,丝绦的颜色因为长期佩戴,已经显得有些陈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块玉佩上,想看看林辰到底能从这「铁证」中找出什么疑点。
然而,林辰的目光,却并没有第一时间落在玉佩本身那精美的雕工或温润的质地上。他微微瞇起眼睛,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系着玉佩的那根暗红色丝绦,以及丝绦穿过玉佩的那个孔洞!
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彷佛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在审视猎物留下的最细微的痕迹。他仔细观察着丝绦的磨损情况、纤维的走向、结扣的形态,以及穿孔内壁的状况。
片刻之后,林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了然,语气笃定地开口:
「大人,关于此玉佩作为『物证』,草民有三点疑问,恳请大人明察!」
「讲。」王推官言简意赅。
「其一,请大人细看这丝绦。」林辰指着那根暗红色的丝绦,「此丝绦颜色虽旧,然其磨损痕迹却颇为蹊跷。若是李员外常年贴身佩戴之物,与衣物、肌肤日夜摩擦,其磨损应当是细密、均匀、且深入纤维内部的。但此丝绦的磨损,却多集中于表面,且……」他加重了语气,「在靠近结扣之处,反而显得较新,甚至有几处细微的、因受力不均而产生的扭曲和毛糙。这更像是……此丝绦被人解下后,又匆忙重新系上不久,所留下的痕迹!」
「其二,请看这结扣。」林辰又指向那个看似随意的绳结,「此结打法寻常,然细观之下,其勒痕深入丝绦的程度并不深,且结扣内部的纤维,相比于丝绦其他部位,显得更为蓬松。这表明,此结受力的时间……恐怕并不长。若是常年佩戴形成的死结,绝非此状!」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林辰的目光转向玉佩的穿孔,「请大人着衙役将玉佩稍稍倾斜,容草民借光一看孔洞之内。」
衙役依言照做。林辰凑近了,几乎将眼睛贴了上去,藉助从堂外射入的光线,仔细观察着那小小的孔洞内壁。
「大人!」林辰抬起头,语气斩钉截铁,「此玉佩穿孔之内壁,非但不见常年与丝绦摩擦所应有的圆润光滑,反而……残留有极其细微的、非玉石本身的……新鲜的泥土颗粒和……几不可见的……草屑纤维!」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无不哗然!
玉佩孔洞里有新鲜的泥土和草屑?这怎么可能?!如果是李员外贴身佩戴之物,怎么会有这些东西?除非……
林辰没有给众人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分析道:「这三点疑问,单独看来,或许可以解释为巧合。但结合起来,再联系到李福证词的诸多矛盾之处,便指向了一个极大的可能——这块玉佩,根本不是从草民身上搜出!而是……有人将其从别处(甚至可能是案发现场的地面或草丛中)拾起,匆忙系上一个新结,然后……栽赃嫁祸于草民!」
林辰的分析,条理清晰,观察入微,尤其是关于丝绦磨损、结扣形态、孔内异物的描述,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虽然在场大部分人无法亲眼验证那些细微之处,但林辰那笃定的语气和严密的逻辑,已经足以让人生疑!
王推官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再次看向李福,眼神中充满了严厉的质问!如果林辰所言属实,那李福不仅是撒谎作伪证,更是直接参与了栽赃陷害!
李福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连连磕头,却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李夫人也是一脸的震惊和茫然,她看看玉佩,又看看李福,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哭声渐渐止住,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和……一丝被欺骗的愤怒。
公堂之上的气氛,因为林辰这番对「铁证」的质疑,变得异常诡异和凝重。原本看似板上钉钉的案子,此刻已是疑云重重!
林辰知道,火候已到!他必须趁热打铁,提出那个最关键,也是唯一能彻底揭开真相的要求!
他再次面向王推官,深深一揖,语气无比恳切,却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专业自信:
「大人!人证不可信,物证亦存疑!草民以为,此案必有蹊跷!为查明真相,还死者公道,亦证草民清白,草民……斗胆恳请大人……」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地说道:
「恳请大人,准许草民……查验李员外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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