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魔君链断

勾枝履叶,点水飞身,

如燕般轻袭而过,若蛇般拖影而动。

做得了这飞檐走壁的功夫,有了那追星赶月的本事,却还是要潜踪匿迹,扮一老鼠。江湖行走,这才是上上之策。就算是与他人迎面撞上,也要动起一切本事来八面玲珑,真真假假,左右应付,管它是装疯卖傻,装神弄鬼,都不要紧。因为他在暗处,以晦暗作了蜃楼面目,等到他人松懈时,便要其百倍偿还。

蜃鬼,即是他从今以往的唯一面目。

于此天地变色的夜晚,更是要端着身子做事才好。遥望,狂火染红了半边天,他自语:

“毕竟,谁敢做天地的对手。”

距原本所在已去了一段路,若不是蜃鬼神行鬼步,估计赶到的时候火都烧完了。也看不出他脸上是慌是定,只身形一动,手上一抓,路过兔子便遭了殃,蜃鬼轻抚两下,那野兔子立马温顺下来。他还能分心,自说自话:

“不出所料,人祸,害的也唯有人呐。”

所见所得,惨不忍睹。

远望之,村落只剩残垣断壁,细看之,原来不是,而是火海淹没了大多数房屋、畜圈、田垄,还有,人。虽不见多少尸体惨象,但离得已足够近,近到这火光映出的赤色似乎割开了夜空,流下血来;近到,惨绝人寰,处处悲凉,尽收眼底。

蜃鬼的面影被昏黄色彩掩盖,“眉宇”挑起,眼功是习武之人的基本功,对他来说,则已到了心眼相连的境界。

逃出去的人应该不少,但死在火海里面也定然不少,挣扎而死的,又怎会没有。蜃鬼视之,一目了然,害死者,横死者多矣,

而“人祸”则不过几人而已——亡命之徒仍盘踞在此。观其面貌,个个凶神恶煞,他们看似凶狂得厉害,脸上尽是得逞后的快意,但蜃鬼能看出来,恐惧、慌乱潜藏在他们的面目之下。其人已沦为丧心病狂之妖魔,杀光了眼中所见的全部活物,到这里还不满足,以至于燃尽了村子。挥舞兵刃,却没有敌人,仿佛这能让他们的惊惶减去一些。

蜃鬼眯起眼睛,这群该死的东西已在这村子逗留了相当久。野兽被追杀时,尚且挣扎逃命。可他们貌似走到了绝路,放弃了所有理智,只剩下了惊惶失措和歇斯底里。不逃命,反而僵住了腿,滞留在此处,

像是被吓得走不动道,亦或是,再也逃不出了。

“山穷水尽了呀。”蜃鬼心想,放开手里的兔子。他与这村子相隔了一段距离,并不过于靠近,出于谨慎。烈焰火影间,即使是靠他的眼力,也不能一下子观察得细致入微。

“哦?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流寇,没想到是你们这群残卒败众。”蜃鬼动起眼力,这群贼寇身上裸露处,皆烂得出奇,裂痕绽开,遍布肌肤可见之处,全身上下,被其中渗出血流浸染,狼狈不堪。

即使如此,他们的脸上还是不见多少“烂伤”,最多不过是到脖子且爬到了下巴附近。蜃鬼自然知晓这群“教众”的古怪之处,他也找来过尸体辨过一辨,那什么“化仙教”“成魔教”还是什么狗屁玩意儿的,蜃鬼记不得了,他们其下教众,身上几乎都有此种特征。

据说是那教派的某本“经书”造成的,是修炼之后的代价。本只是说他们是古往今来杂七杂八的乱军之一,在见识听闻那教主言说后,也让蜃鬼起了点兴趣。他还发现一点,伤痕外现虽是恐怖如斯,但蜃鬼所见“教众”尸体,没人是以因此伤而死。要么被官兵所杀,要么被其他教众所杀。所谓自己崩解坏死,蜃鬼到现在为止还未曾见过。

思索间,事情有了变化,旁边的一具“尸体”晃晃悠悠站起来了,他身着朴素,大概是村民之一,神情恍惚,说到底他本就没死,

但现在起身,怕是断了活路。

那群教众也发现了这人,顿时狂笑起来,一人朝他缓缓走去,带着如同食肉兽类玩弄猎物的恶毒念头。蜃鬼注视那村民,伤势过重,大概也活不长了。

但显而易见,这群贼寇不会让他轻易死去。

诡面变幻无常,蜃鬼歪起了头,没人猜得透他的心思。几人而已,于他来说,宰猪屠狗尚且使力,杀人,连力气都不用多出。

不知从何处掏出暗刃数把,只要蜃鬼想,群寇命路,即刻断矣。

其中一人走到那村民面前,掐住脖子,单手把他提了起来。村民双腿悬空,来回挣扎。教众举起兵刃,要割下手中人皮肉,用来取乐。

村民目视火海,回过神来,泪滴挤出,神情发狠,拿起碎石,一把插进那教众裂痕伤口中。

教众惨叫一声,手上松力,向后退去,被激怒发狂,就要杀人。

再不出手就晚了,蜃鬼手上摆出架势,却突兀把头一歪,看向别处,

“噔噔噔——”马蹄声踏来。

一骑飞扬而来,疾驰从贼寇身边而来,枪刃一闪,一人被撞飞出去,倒在地上,胸前被开了个洞,横死当场。

其余教众也不敢分心,惊惶却再也藏不住了,拿着兵刃的手止不住发抖。那一骑在阵中来回冲杀,不曾想又从外围杀来另一骑,二人骑马将贼寇团团围住,使那些人不得走出去一步。

又看好些兵士随后赶来,虽不骑马,却也整备得当。官兵用阵锁住教众,加上那骑兵两人,总共也不过十来人,但他们训练齐备,态势稳固,就是这群贼寇有什么变数,也都逃不过官兵的剿杀了。

收回暗刃,“看来是用不着我了。”蜃鬼笑眯眯心想。

官兵们步步紧逼,他们也不想在这种必胜的战斗中出现伤亡。教众背靠背,东张西望却也找不到出路,忽见两骑兵的速度慢了下来,官兵的阵型恰好出了差错,给了教众们一个缺口。

他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众人齐呼往那缺口处跑去,但官兵又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教众接近时,几把长矛从前面刺来,又有几人从旁刀砍斧劈,教众受伤不得不退去,又乱作一团挤在一起。一骑从背后杀来,搅得贼寇心惊胆战。到此时他们已完全失了队形,角落处再飞来弩箭,几人霎时亡命,被马踩死的也不在少数。

到了现在,教众们苟活的念头也完全消失了,仅剩两三人负隅顽抗,皆受了重伤。他们眼看那官兵马匹围逼过来,每一次冲杀哪怕没能起作用,也仿佛带着千斤势头,叫他们手脚震颤,不能行哪怕一步。

“呵呵。”蜃鬼只是讪笑,绝境之时,谁又能保持冷静。如果是他的话,正面拼杀另说,逃肯定是逃得出来的,可蜃鬼又怎会让自己陷入此种险境呢。

有声音?这回是蜃鬼的耳朵给了他预警,官兵的叫喊声扰得他不能专心。静气凝神,心无旁骛,这是什么怪声?蜃鬼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拖动的声音?磕碰着,沉重的,锁链相撞叮叮作响。

蜃鬼觉察到几分不对,往更角落处退了几步,窥间伺隙,暗中观察。

自熊熊烈焰中走来,天地变作血色,与他赤黑的身影相得益彰。

在场众人背后,走来一位,披头散发,步履蹒跚,拖行一物。锁链缠住他的上身,而向后延伸到那副墨红色的棺材上。黑红的衣裳并不显得破旧,反而不使血污沾身,举步生风。

他来到所有人面前,锁链耸动作响。

剩下教众的某人,瞪大了双眼,瞠目结舌地看向来者,手不自觉抬起,指向他,口中颤颤巍巍地说出几个字:“魔,魔主。”

“魔主”周身遍布的伤痕触目惊心,而在他胸前,血衣撕开,有一道明显不同其余地方的新伤,从上至下,割心断骨,

赤瞳扫视众人,无人能入他眼。

“来者速速退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马上兵士怒斥来人,他看来者不善,立马叫身后兵士重整了队形,弓弩手齐备,皆严阵以待。

没有回答,兵士头领脸色难看起来,抬手,准备下令弑杀。蜃鬼也在暗处静观其变,这种态势,怎能取胜?

平地起惊雷,“魔主”腿踢石块,飞射到一马身上,马儿吃痛,惨叫嘶鸣,另一人下令弓弩齐发,但“魔主”早把身后棺材收回,从前举起,箭矢不能穿过,有些竟被弹开,那棺材材不单单以木做成。

身形翻转,“魔主”把锁链挥舞起来,那棺材也急速从地上飞起,朝官兵压来,众兵士被这招式惊到了,加上都与那人相隔一段距离,只得连忙躲避,奈何人数众多,棺材砸中一人后停下。兵卒口吐鲜血,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魔主”锁链一拉,转眼间飞入兵卒阵中,踩在棺材上,那被压着的兵士挣扎不得,暴毙而死。

众人将其团团围住,但“魔主”神色无变,他伫立其上,居高临下,周围是火海焚身,天夜冥冥。兵士怒目,他却镇定自若,一副犹然从容的样子,血眸如红玉,与月对视,

他很享受,处在争斗中,处在恨意中。他并不热衷勇力,亦或是杀人,只是,借这恨,借这愤怒,他能感到天地万物,都不过尔尔,

凭这万恨千愁,人亦可作天地的对手。

兵士们嗔目怒视,他们发指疵裂,滔滔恨意流到手上的兵刃,势必要斩杀眼前此人。多人配合,枪刀连绵不绝,尽数朝“魔主”掩去,“魔主”也动起了功夫,催动内力,抽出锁链,横扫卡住四面而来的兵器,沉哼一声,刀兵折断,他手持刀刃,飞射弹出,又是一人殒命。

在此同时,“魔主”又运起轻功步法,等兵士看到他人影后,早已被近了身,他拖带着影子,以锁链为武器,一时把人击退而去,一时缠住兵士使其不能动弹。其上的伤口像是摆设,作不得一点阻碍。“魔主”宛若背后长眼,体生六臂,为屠戮而生,为杀人而来,

而他之迅敏,力量更脱离了寻常范畴,周遭箭矢尽管有同伴的遮挡不好施展,但也如雨点般密集,“魔主”步法转动,竟能做到箭矢每一次擦身而过。如有人想以力取胜,“魔主”一拳击出,对手便再也站不起来,如是五脏六腑已被震碎。

方才事情,也不过电光火石一瞬而已。

又有几人承受不住“魔主”招式力道,倒在地上,骤然死去。兵士所剩无多,刹时魔主又捏住箭矢,不知用了什么功法使那箭矢缓停,身体扭转扔了回去,而弓弩手没能反应过来,正中额头,穿眉破骨。官兵劣势尽显,见此情形,本来还想着牵制贼寇的两骑兵也做出了反应,只留一人去牵制剩下的教众。

另一人大喝一声:“让开!”策马奔腾朝“魔主”而来,其余兵士顿时退开。马儿驾风人驾马,长枪似游龙刺来。

“呵。”前人丝毫不慌,两手作辅,脚上一踢,棺材横起,那骑兵见势不对,却也刹不住了。“魔主”以棺材一撞,威势甚大,撞到马匹的一瞬,“魔主”顺势一登,竟来到骑兵背后。

那兵士也反应甚快,抽出腰刀就要和“魔主”斗上一斗,但到了如此近的距离,才堪堪把刀抽了出来,“魔主”就以手为刃,劈在兵士脖子,其人口吐鲜血,霎时失神,但还是朝“魔主”劈出一刀。“魔主”轻而易举擒住兵士手臂,夺过刀去,血气一凝,斩天动地,

兵士身躯被拦腰截断,马脖子也被砍缺一大块。

马儿失衡倒下,其余兵士见此情景,越发愤恨,一齐冲上,但“魔主”也失去了缠斗的意思,身法一动,刀光一闪,上前兵士齐刷刷毙命。

箭矢飞来,“魔主”侧身擦住,再是拿住一射,穿过兵士身体直抵断壁残垣,箭头整个炸开,竟破开了墙壁。

余下之人,仅剩一步卒一骑兵。那骑兵策马奔来,却不是为了报仇,而是接上那步卒,他们是唯二伤势较轻的兵卒了,头也不回,飞身逃向夜色之中。

而那几位教众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本以为没救了,结果就这样把命保了下来,全都如痴如狂地欢呼起来。他们坚信,这不仅是上天的眷顾,还是“教主”的指引。只因,他们知道“魔主”的来历,

教主和他们说过,“寻得那真魔君,吾等命数也将随之改变。”教主没骗他们,“魔主”和他们一样有着遍布全身的伤痕,这正是不凡的印记!几人魔怔起来,开始朝地上官兵的尸体发泄着心中的愤恨,又踢又砍,已至癫狂。而又见“魔主”走来,连连跪地磕头。

但“魔主”没看他们一眼,将手伸出,捏住一人头颅,那人害怕地叫喊起来,另外两人对视一眼,惨叫着冲过来,“魔主”微动,以一手抓一人,还有一人踩在脚下,掐住手上人的脖子,三人皆成了待宰羔羊

“这是?!”蜃鬼于一旁看,几分讶然浮上。

几道血丝化作血气,从那教众体内直到“魔主”手中,再汇集到他体外再入体内。“魔主”胸前的新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但直到手上两人裂伤遍布,生机全无,这伤口也未痊愈。

“魔主”摆了摆头,甩开手上两人,他们死时面目皆是大惊失色,生机全无。再看脚下之人,一脚踩碎头颅。

就此离去,可“魔主”早早注意到了一旁的村民,他靠在墙壁,奄奄一息,伤势过重,已没救了。

面无表情,手起刀落。“魔主”只一挥,头颅滚落,性命了断,

火仍在烧,伤口也仍在滴血,“魔主”将锁链缠在棺材上,一步又一步,赤红的背影模糊不清,直至消失不见。

于一旁的蜃鬼这才现身,他行走江湖甚久,却也不敢说对此种事情司空见惯。那本事,是失传已久能吸收他人内力为己所用的功法?蜃鬼不敢确定。他又是何人?又为何事而来?蜃鬼不能言。虽然那古怪家伙所展现的实力还没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但其杀人的时候,一举一动,无情无心,

不是为杀人而杀人,而是引人来杀,以血吞血。

咽了咽口水,竟出了这样一个巨大变数。蜃鬼面不改色,他似有所感:“当下之要,是要权变计划,以防不测。”身形隐去,不留痕迹。

江湖沉浮,魔君链断。

血红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下,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他远远望见灯火,终于停下了步伐,转头视向来时的路,

“这世道,终是没变。”他苦笑着低下头,用嘲弄的语气说,“终是要见血。”随后他的目光,视向背后之人。

血滴滴洒落,一路走来皆是如此。

归途像是比来时的路远了不少,屠士之面带笑意,他走得很慢,用光了所有力气。每走出一步,都要停顿一下,直到再也走不动,

咚地跪在地上,好像事已了结一般,松开了心上绷紧的那根弦。他拿出盟主的令牌,细细擦拭着,看了看便收回去,每一个动作都是有气无力的。

屠士之视界渐渐模糊,他撑不太住了。突又睁大双眼,有人走来了,他从淡然中生出一丝惊慌,却再也睁不开眼。来者靠近了他,缓缓蹲下,

眼本都闭上了,却又猛地睁开,蓦地抓住人手。终是回光返照,手再次无力地垂下。

弥留之际,他看到,

如雾般灰白的眼睛,如云般洁白的发丝。

醒来。

清冷无声,又回到了密室,

屠士之看向四周,除了他再无其他任何人。不知已过去多久时间,他着急忙慌检查衣服里面,好在令牌还在,松一口气。

而再低头,又发现伤口被人处理过了,不再流血。屠士之站起身来,气力已恢复不少,环顾四周,无人,兀自往外走去。

“还想到哪里去,消停些好不好。”朱饕堵住了他,解释道,“要不是我的探子找到了你,你就得陪老虎熊兽过夜了。”

探子?“是朱饕前辈救了我?”屠士之问。“什么救不救的,你又伤得不重。看看你,脑子都糊涂了,你自己弄的伤又自己包扎的嘛,还挺细致的。”

朱饕放下东西就要走,他脸上肥肉一动又动,告诉屠士之:

“别想什么仇不仇的了。蜃鬼有要事说,机灵点,得了功绩,才能报你那仇。”

夜晚经历的一切,使屠士之感到些许不真实,他回味其中而又困惑,

失神前刹那的瞥视,

如雾如云,如天现明。

他顿足不前,站立良久,跟随朱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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