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世两端

风淡云轻,天地无边,何其旷远而不觉尘世之苦。人身在其中,定是耳清目明,心旷神怡。久久凝望,不由得生出一丝惆怅自怜。

因人终是要落在这俗世凡尘,繁事尤多,总不得解。

屠士之目视远方,沉默不语。

“应为绝美,不是吗?”红秋的声音传入耳中。

清风过境,他也转过身来,笑答:“未能早览此景,实乃一件憾事。”接应之地离“天阙山”还有段路,但天地悠悠,已可见此地之鬼斧神工,造化神异。

几人护着车马,方才见了红秋来接,且只有她一人前来。

李家和天门派的协议早已说定,此行正是前来运说好的东西。红秋与每一人都打了照面,不多不少,也是说定的五人。即使是李家,也没能撬动天门派放开规矩,就是三小姐亲自前来也一样。

天门派对其原则的坚持,令屠士之隐隐有些不安。

“只红女侠一人前来?”三小姐侧坐在一车马辎重旁,笑问。她双脚轻轻摆动,身着一袭轻巧精良红衣纱裙,腰系绳带,挂上玉佩银铃,不显有多富贵,反是灵动非常。脸上红润如花色,嫣然一笑,娇艳动人。乌黑秀发随风而动,她单手托着下巴,眼中神采奕奕,眉间含笑,并不精心打扮,却难掩其国色天香之姿。

“三小姐说笑了,我们不是山林野人。天阙山周遭地方,皆在门派的洞察明晰之下。”红秋礼数到位,她话平淡,语气自然,声声入耳。走时还不忘打量在场众人,她这些动作从来不掩饰,也少有人会展露出厌恶,或许也是因为她洒脱严肃的气质,使人在不经意间卸下了防备。

现在屠士之和于羿的身份是三小姐的亲随护卫,行至半途,只留下了他们五人。用了阴谋诡计,使了万般功夫,这才终于破了“天门派”的规束,能一窥其真面目。

五人不多不少,于羿、马四、屠士之、三小姐,外加一位李家真正的侍卫,屠士之瞧了那侍卫几眼,是一位看不出深浅的女人,约莫比他大些。

“事不宜迟,我们走吧。”红秋说道,再次看了看三小姐,显然她也最在意这位大家闺秀,又问,

“三小姐,这回是看风景的兴致?”

“哈哈,要是再坐一回那样笨重的车马,怕是连天阙山都爬不上去。”三小姐快人快语,上次的事情,蜃鬼早和她对过账了。

几人走着,红秋的目光也落在屠士之身上,她还记得此人有些本事。屠士之比在场任何人都敏锐,有人看他,他也沉稳轻笑应对过去,

没等红秋发问,屠士之反说话了:“在下还以为,你们是形影不离。”

红秋知道问的是谁,也不想装傻,只回:“何以见得?”“鄙人只是擅自猜测,讲不清缘由,还请红秋女侠见谅。”

“士之兄好眼力,只不过这回猜错了。下山打点的事宜一直由我执行,师姐只是偶与我同行。”她答道。

“啊,说起来,贵派,是不爱与外面人打交道,下山尽是一两人,也不晓得红女侠能否与我们说说其中奥妙?”屠士之笑着用谨慎语气发问。

红秋眉眼垂下,只淡淡回了一句:

“你不是要上山吗?等会儿亲眼看看便是了。”

“是在下多言了。”屠士之作礼回应,他身上还是带着令牌,若无必要,还是做最不起眼的那人就好。

尽管尽力遮掩,屠士之其人也算得上显眼,三小姐说他“心火在眼”。但与其说他们几人在暗处,不如说蜃鬼在暗处的暗处。

理所当然,天阙山虽是天门派的地盘,但不代表蜃鬼进不去,他走的是另一路,另一神不知鬼不觉的路。

虽说三小姐和蜃鬼他们已通过气,各自明白也互相帮衬,但上了山,三小姐和她的侍从只能说是策应,他们有自家的事要办。交予屠士之和于羿的任务,在屠士之的回忆里,蜃鬼的样子不像是有所隐瞒:

寻人,却不是要找到某人,而是,弄明白是否有这样一人在天门派。

找到人后,才有后面的事情。

所谓“天地供养,异象于外,奇相于身。”蜃鬼这样解释,而后又说,“要你们找的这位,天生异相,是在那天门派都显眼的人物。”

“天生异相,都这个时候了还打谜语。”屠士之记得那时他还说,“不像是在说人,倒像是讲的哪位神仙。”

“你还是不懂呀,刃屠。嗯,其实我也不懂,懂我还要你作甚。”蜃鬼又略带正经地说道,

“那个人,与你我之差有如云泥天地之别。”

“总之只要找外貌奇特之人就好了吧,能从外面看出来倒也容易。实在不行,看准了扒人衣服也不是不行。”屠士之这样答道。

“不只是外表,任何独一无二处,都值得注意。”蜃鬼再留了一句忠告,“千万小心,我们是在暗处,可谁又晓得我们不是在井中窥天?”

屠士之眉头紧凑,无论怎样,小心使得万年船。他有预感,天门派常年闭门不出,怎会一出世风头就直指武林盟主。

他还问了蜃鬼关于那铁面人的事情,屠士之问此事本是顺便,但蜃鬼的态度像是吃了火药,只送给他一句:“不该问的事别问。”

不再庸人自扰,屠士之转移了思考的方向,

“天生异相。”可以说这是唯一的特征,屠士之又转念一想,“但,与常人不同。若不是鹤立鸡群,就得隐于众人。”

于此事上,屠士之只能说是尽力而为,毕竟表面上是三小姐与蜃鬼两者合作,但实则还有他这一路来的别种心思,而今到了天门派,屠士之也不敢说放心。

“若天门派与盟主之死无直接联系。”他心说,“那我的路何时才能了结。”

“引盟主前来之人。”屠士之回想,那人是“天门派”弟子这点不会有错,只要找到他……

突然止步,一时惊诧。

“屠大哥,怎么了?”于羿注意到前面屠士之的异样,

只见屠士之侧目,两眼带着杀意,哪怕只有一瞬间,他也确信自己不会看错。

于羿顺着屠士之的视线看去,什么都没有。再看屠士之,与他擦身而过,往前去了。于羿也就没在意,没曾想,

原本在队尾的于羿,却渐渐走到屠士之前面了。

“咦?红女侠,你身上戴着的,不是集上新卖的香囊吗?这款式做得精美,还只有红白两色可选,我本打算买的,想不到红女侠也中意这些。”三小姐恰到好处地插了一句。红秋听闻,应了一声,便只顾带头领路,不再说话。

协议是三小姐达成的,他们五人也都以三小姐为主。运来的东西屠士之也看过了,不乏珍稀古怪之物,用人身上或是看不出什么用处的都有。可光凭这些,还是猜不透天门派的底细。

转眼已行至“天阙”之下。

目及所见,旷野无垠,底下牛羊定格如画。“天阙山”耸入云天,高峰雪白,更胜浮云一筹。山脉绵延不绝,而天阙山是为其中最奇之一,出尘入云,大雁飞过,真不似在人间。

天阙天门,白雪皑皑,是清明玄真之境界,超然物外之所在。

只消看一眼,便知“天门派”二流之说多么可笑。

“各位,离山门不远了。”红秋朝后面喊道,扫过却发现什么不对,本想深究,却听,

浑厚远音,如同钟铁敲击,又如风卷清灵,自高向低,自远而近朝一行人飒飒吹来。天宫明音,穿云而过,自“天阙”而来。

这一声拖长了尾音,在一行人心中回响,也拉回了红秋的注意力。

几人沉浸在这无边美景中,又惊叹这浑音灵明,只有三小姐看向红秋,她遥望远方,面色严肃,这声音不过是“天门派”例行而为,她真正在意的,是远方的不和谐的情景,除去三小姐他们,

还有不请自来之人。

“事情有变?”三小姐凑近了红秋问,红秋却直视远方,果断回答:“不,请三小姐勿停脚步,往这道路去,自会有门人接引你们。在下不能跟随,望请见谅。”说完便加快了脚步离开,意思是要三小姐他们独自走这最后一段了。

“我们不遣人跟上去瞧瞧?”马四对三小姐耳语道,

“不了,不能在此时出岔子。”三小姐古灵精怪地一笑,往后指了指,又说,“再说,我们已有人走了岔路了。”

众人回头,这才发觉,屠士之不知在何时消失了,这可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鸟鸣惊动,枝叶飒飒而过,杂音无人在意,却挑动了屠士之的心弦。不近,但这微妙变化还是让他捕捉到了。

昼警夕惕是他的本领之一,于那瞬间,屠士之定眼看去时,一人身影转瞬即逝,他没有立刻反应,只是放缓了步伐,成了队伍最后一人。

亲密无间之人,可说了如指掌;

但恨之入骨之人,才可说至死不忘。

他不会看错,这似曾相识之感,又是在这天门派附近,

就是他要找的那天门派之人。

单独脱出,屠士之步子渐快,确认身后无人追来。几人虽有联系的方法,但要是半只脚还没踏进山去就用了,那岂不招笑。“一旦生变,切记不可鲁莽行事,记得发信号。”这是三小姐出发前下的命令。

但屠士之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他化作一野兽,嗅到猎物的气味,就要追杀到底。

虽然事情尚不明了,屠士之的记忆也残缺不全,嘴上告诉自己“要冷静”,但现在,在他内心的最深处,已将那个人认定为杀害盟主的凶手之一了。

屠士之动起眼力,直觉,所有追迹的本事都被他使出来。越来越近了,他知道就算那人再怎么谨慎,终究是一人,不是鬼魂,总要留下痕迹。屠士之穿梭在林间小道,他运起真气,流于丹田,再从口中呼出。

屠士之早意识到,自从与那些兵士们一战之后,自己功力不知缘由又更上一层楼了,“五步十杀”也能顺畅操使起来,管不了前因后果,只在心说:

“正当用时!”

屠士之顺小路而下,屏气凝神,愈行愈远。他越深入,烟火人气就越少,冰冷寒息,自身体薄弱处侵入,却没能让他感到一丝凉意。

半途才察觉是走入了一少人经过之山道,曲径通幽,古怪声响回荡在这云迷雾锁之中,多数时候,则是静谧过了头。天光冥冥,不能驱散此地之阴森苦楚。屠士之凭感觉知道自己是在往低处走,在这万籁俱寂之中待久了,会让人误以为走入了深渊。

那人是万人坑时见到的三人之一,阴冷如死水一般的家伙。在那之前屠士之也曾见过他,如此说来,屠士之心说,这该死的不是在扯谎,他当真与“天门派”有莫大关系。

“自作清高!说什么‘皆在洞察明晰之下’,却在眼皮子底下出了此人。”屠士之心中唾骂,脸色越发阴沉下来,又想到,“难不成是天门派的手笔……”

他飞身迅步,说不定那人已察觉身后有人在追他了,屠士之只有比他更快。

可追至山穷水尽,无人现身。等屠士之视向前方,只余绝壁死路。他难得恼怒一回,一拳锤在崖壁之上。

“这是?”屠士之发觉不对,再定睛一看,有一树木仿佛撑开了旁边崖壁,与岩石骨肉相融,根系延伸,枝叶攀附其上。往后瞧,树背藏着有一道裂隙分开崖壁,

这裂隙下宽上窄,但也只勉强容一人侧身而过。屠士之用手一擦,有人适才经过,他透过缝隙往内看,似是宽阔。他二话没说,侧身往内踱步而去。

岩壁凹凸不平,挤压着屠士之的肌骨,此等缝隙他这种体型通过已是极限。顺此前去,还未到尽头,勉强能喘口气,屠士之往上看去,天光透下,直照于此,

如井中观天。

于此狭间内,何种本领也施展不出,或许蜃鬼有应对之法,但屠士之只能拼命往前挪动自己的身体,在此缝隙,呼吸都得紧要几分。

压住他的身体,却镇压不住他的急切,屠士之奋力前进,直到身上几处都被割裂出血。

终于得见天地,只不过,仍是一隅的天地,豁然开朗,不过是相对于那缝隙而言。

此为一峡谷,远比不上那些裂地开河的大峡谷,不过一静谧之地而已,于天地的广袤而言,它也只算得上一“缝隙”。幽深绝离,虽是遍布草木,却难见得外面的勃勃生机,唯有万籁俱寂。溪流潺潺流过,一切都显得至为平和,静止了时间。此遗世之地,容不得万千声色进来,扰此清幽,鸟兽虫鱼,皆怡然自得。

自下往上,

天穹分割,延展至不可到达的尽头。

再视自身所在,

孤立隔绝,一切纷扰皆被掩埋。

所谓天地,成了微不足道的二物。这寂然无声,更让屠士之内心的怒火响彻得越发清晰可感。

往后看清来路,缝隙之外几乎不可见,而于此处的出口上,却存着某人抗争这峡谷“隔绝”的痕迹:石壁上隐隐显现出几道刻痕,屠士之用手指划下,兵器的划痕,可是已经相当久远了,有几道尤其深入,造就一两处空洞断绝。

屠士之往深处走去,他怀着不能被这峡谷掩埋的愤恨,这种愤恨正是从人世带来的执念,席卷此地的安宁。

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这峡谷并不是那般宽敞的地方,足以让屠士之搜寻猎物。不一会儿他已见了峡谷的另一端,越往内走,两侧崖壁便越分开,延出许多条路来,而有一条已没了遮掩,所见所得尤多,

遥望而去,天阙山之奇绝清晰可见,虽有悬崖峭壁阻隔,但外界的宏大并非不可得,或许有别的路,也能够去往那广袤天地。

以人为界,既可窥天,也可立地。

屠士之四处探索,有些奇怪的是,他的确见到有人经过的痕迹,却不像是只有一人来往。

忽地止住,往下看,

又是一条渊峡,深不见底,更是狭窄,屠士之顺此“峡中峡”“渊中渊”行走,终于让他找到了这一方天地中的秘境。

环顾四周,恬静优雅,四方皆被遮挡,天光一隅,山石一刻。仍可往下去往渊境,也可往上去往峡谷。寒意冷峻,像是由天地平平造出了这一令人平心静气的灵明之地。

如人世之外,绝了天地茫茫,没了人界纷扰。

屠士之停下,不是被这平心静气吸引,而是那截然不同周遭事物的石壁,只因上面“刻字”在此种地方太过显眼。屠士之走上前去,上刻之字,行云流水似龙蛇,铁画银钩藏锋利:

“生死不过人生起止,天地不过人世两端。”

“遗人女,生于此,葬于此。”

不像是近来刻字,却未受多少雨水侵蚀,加之其显而易见,似是有人在打理。

骤听破空之声,一物穿风而来,

屠士之不惊不躲,面色如常,头也不转,一手立时抬起,一握一夹,将那锋利树枝握住。

徐徐转身,一人在眼前现身,

那人阴邪眼神多是冷漠,无热诚、关怀等多余之物在他内里心中,就连对他自己都可说是毫不关心的模样。手握长剑,却比不上此人的冷峻无情。两眼微睁,吊起眼皮,与其说是无精打采,不如说是漠然大过了他的一切。

而在他对面,屠士之就没有这样的冷心了,他双拳紧握似要捏出血来。再见此人让屠士之记起了很多事情,

那时来接应盟主的天门派弟子竟只有他一人,其余人等皆未展明身份,果是一场阴谋。想到此处,屠士之睚眦欲裂,但他还是强压下怒火,并未当场发难。

“为何跟着我?”剑士的声音低沉。

屠士之摇了摇头,忍耐怒意,吞下了“是为取你命来!”的话,反问:

“你,可知我是谁?”

剑士歪头斜视,摇头,

“可知,武林盟主是谁!”

提到“武林盟主”,才见那人面色一动,这才缓缓说道:“是你,东方仞的亲随。既是如此,又如何?”见他装傻,屠士之心火上扬,说:

“少给我装傻!盟主如何了,你难道不知吗?”剑士听闻此言,似有所想,没有答话。屠士之仰天,痛苦之色溢于脸上,缓道:

“盟主死矣……”

“什么?!他们真杀了——”剑士麻木不仁的脸上也现出一丝惊讶,转又平淡了下去。而听到“他们”的屠士之,愤然转过头来,说:

“他们?果真是你们谋划的这一切?”

剑士没有回答屠士之的问题,只将长剑一横,轻抚过去,说:“这么说,你是来找我报仇的。”屠士之见他那副漠然置之的表情,强存着最后一丝理智,说:“我为求真相而来。”

两者一冷一热,剑士丝毫不在意盟主如何,一人则是为这仇可将生死置之度外,二人对上,搅乱了这秘境深幽。谁知剑士接下来的话,彻底让事情走向了不可控的境地。剑士细细打量起自己长剑来,轻轻放下,对屠士之说:

“武林盟主之死,与你我有何关系?”

没有回话,甚至没了声音响动。屠士之怒不可遏,反笑了,嗤嗤几声是恨意从心中流出。他见此人淡漠,知道是不可能光靠这一张嘴问出结果来了。

杀意漫天,恨火中烧。

“没关系,你终是会说的,你也终是会死的。”屠士之声色嘶哑,指向他说,

“等我把你心掏出,看看,是冷是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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