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栖梧境总爱落雨。
青灰色的天幕像被谁泼了一砚陈墨,雨丝斜斜地织着,将乌篷船的竹篾篷子敲出细密的响。夏安立在船头,白麻外衫被水汽洇得半透,紧贴着少年人清瘦的腰线。他生得一副水墨画似的骨相,眉峰如远山含黛,眼尾却斜飞入鬓,生生将那份书卷气劈出三分凌厉。袖口墨色云纹随呼吸起伏,仿佛宣纸上晕开的松烟,又似一尾游弋的玄鱼。
"坎为水,艮为山..."他垂眸望着掌心卦象,雨珠在苍白的肌肤上凝成青铜色纹路。指尖忽然刺痛,朱红枫叶从袖中滑落——云渊阁的"赤梧签"躁动如困兽,叶脉间流转的金芒忽明忽暗,将雨水蒸腾成带着铁锈味的雾气。这法器本该通体澄澈,此刻边缘却爬满蛛网般的黑纹,像是被什么脏东西蛀空了内里。
船篷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夏安抬眼望去,见桅杆上栖着只独眼乌鸦,眼眶里淌出的不是血,而是粘稠的青铜液。那液体滴在甲板上,竟腐蚀出《礼记·檀弓》的篆文:"死而不吊者三..."
"聒噪。"他广袖轻挥,一道墨色罡风绞碎鸦羽。残羽却化作青铜粉末散入江中,水面顿时泛起幽蓝磷火,火苗舔舐过的波纹里浮出扭曲人脸,口中反复呢喃着"天启七年"。
雨帘就在这时被一缕笛音刺破。
调子是《青梧引》,本该清越的曲声里却缠着化不开的锈气。夏安循声望去,见岸边老柳下泊着艘竹筏,绯衣少女横执玉笛立于雨中。她约莫二八年华,云鬓斜插着半截断翎,发间梧桐花被雨水洗得发亮,却不及眼尾那抹淡金纹路夺目——那纹路似凤凰翎羽又似符咒,随她挑眉的动作在肌肤下游弋,恍若活物。
"好一艘渡厄舟。"少女足尖轻点,绣着银线缠枝纹的软缎红靴踏过浮萍。腰间九枚银铃脆响如碎玉,惊得赤梧签脱手飞出,在空中暴涨成三丈枫舟。她落在船头时裙裾翻飞,露出脚踝处青鳞闪烁,恍若一尾化形未全的蛟。
夏安后退半步,袖中墨湮诀已凝成暗纹:"姑娘的《青梧引》,吹得比九嶷山那群老古董还刺耳。"
"公子谬赞。"少女玉笛转了个花,笛孔中泄出的锈气竟凝成青铜小蛇,顺着桅杆蜿蜒而下,"比起云渊阁拿活人骨血养卦的做派,妾身这点雕虫小技..."她忽然欺身上前,发间梧桐花香混着血腥直扑夏安面门,"怕是入不得法眼?"
枫舟无风自动,朝着雾霭深处驶去。江水突然变得粘稠如尸油,船桨划过时带起缕缕青烟。夏安指节扣住舱门浮雕,目光扫过她腕间青铜镯——那镯子雕着九头相柳,正贪婪啃噬着自己的尾巴。
"天墟海眼的看门犬,如今也配谈骨血?"他冷笑一声,赤梧签骤然暴起。朱红枫刃割破少女鬓角,一滴金血坠入江中,竟将尸油灼出个窟窿。
绯袖翻卷如赤蝶,少女足尖勾过缆绳旋身避让。银铃乍响间,十二枚青铜钉破空而来,钉身上赫然刻着云渊阁的镇魂咒:"我倒要看看,云渊首徒的骨头,能不能炼出上等的辟邪签!"
夏安挥袖荡开暗器,墨色云纹暴涨成屏障。却见那少女忽然收势轻笑,玉笛抵住自己喉间:"你身上锈味太重,还是...刚刨过哪位神祇的坟?"青铜冷意渗入肌理,他反手扣她腕骨,却触到冰凉的青鳞。那些鳞片诡异地蠕动着,在他指尖烙下《天墟志》里刻着的蛟皇印。
剧痛顺着手臂窜向心口,赤梧签突然发出尖啸。签锋直指少女眉心,却被她偏头咬住。贝齿与法器相击竟迸出火星,一缕金丝从她唇角溢出,顺着签身爬向夏安虎口。
"这般凶煞的物件,倒合我胃口。"她舌尖卷去血丝,眼尾金纹如活物舒张,"不如拿你师尊的头骨来换?"
远处传来编钟轰鸣。江底升起十二尊青铜人俑,空洞的眼眶里淌着混朱砂的尸油。夏安瞳孔骤缩——那些人俑的服饰,分明是云渊阁三百年前失踪的"观星十二子"!
雨丝凝滞的刹那,他看见少女瞳孔深处浮现金色符文,与赤梧签裂纹中渗出的如出一辙。人俑突然齐声诵唱《山河令》,声浪震得枫舟几欲倾覆。夏安在颠簸中瞥见骇人景象:那些人俑的面容正逐渐变成自己的脸!
"现在逃还来得及。"少女突然贴着他耳畔低语,吐息带着梧桐花的苦涩,"等尸油灌满七窍,你可就要变成..."
赤梧签贯穿她左肩。没有血流出来,只有青铜液顺着签身滴落,在甲板上腐蚀出星图痕迹。夏安猛地抽回法器,签尖上粘着片带血的逆鳞——那分明是《天墟志》里蛟皇才有的本命鳞!
"你果然不是人。"他甩去鳞片上的污血,墨色云纹在袖口聚成坎卦,"是护道者的傀儡,还是九嶷山的..."
少女的笑声似银铃碎在青铜鼎中。她伸手拔出赤梧签,伤口处翻涌的青铜液凝成新的鳞片:"云渊阁首徒夏安,你师父没教过你——"
江面掀起滔天巨浪,人俑的眼窝里伸出青铜触须。夏安的玉佩突然发烫,他低头看去,羊脂白玉上的星图正与人俑胸口的纹路共鸣。翻转玉佩,内侧"执明"二字如淬毒的针,狠狠刺入眼底。
"有些真相,"少女在风暴中按住他颤抖的手,银铃碎成齑粉,"比天墟海眼更深不可测。"
她扯开衣襟,心口嵌着的青铜残钟嗡嗡作响。钟壁上浮凸的文字,正是夏安昨夜在禁书阁焚毁的那卷《栖梧遗录》开篇:"执明历三百载,以蛟皇逆鳞镇天墟。"
惊雷劈开浓雾的刹那,夏安看清了她锁骨下的烙印——那是用云渊阁朱砂符笔写的,自己的生辰八字。
浪头将枫舟抛向半空,青铜人俑的尸油如活蛇般缠上夏安脚踝。他挥签斩断秽物,却见溅落的油污在甲板上聚成镜面——镜中映出的不是此刻的瓢泼大雨,而是三百年前的雪夜。
执明长老立于冰崖之上,手中天机刃正剖开栖梧神女的脊骨。金血喷涌而出,却在触及雪地时凝成青铜色的冰晶。更骇人的是,神女被剜出的心脏上,赫然浮现着夏安此刻佩戴的玉佩纹路!
"看清楚了吗?"少女的声音忽远忽近,染血的指尖划过镜面,"你以为自己饮的是固本培元的灵药?"镜中画面陡然切换,五岁的夏安蜷缩在丹炉旁,清虚子正将金红色液体灌入他口中——那液体分明是从青铜鼎中舀出的神女髓血!
夏安喉头腥甜,赤梧签的裂纹中渗出金血。签身突然暴长三尺,尖端刺入镜面搅碎幻象。破碎的镜片中,每一片都映出不同时期的自己:十岁生辰时被喂下混着骨粉的药汤、十五岁及冠礼上割腕血祭星盘、昨夜禁书阁中玉佩与青铜残碑共鸣生光...
"天机不可泄?"少女嗤笑着捏碎一片镜渣,"你们云渊阁最擅长的,不就是把活人炼成封口的法器?"
十二人俑突然合围成阵,尸油在甲板上绘出巨大星图。夏安足下青烟骤起,墨色云纹化作锁链缠向人俑脖颈,却在触及青铜皮肤的瞬间被反噬——锁链寸寸断裂,每一截断口都钻出《礼记》篆文凝成的毒虫!
"屏息!"少女突然旋身扑来,梧桐花香裹着血腥钻入肺腑。她咬破指尖在夏安眉心画符,血珠触及皮肤的瞬间,赤梧签裂纹中涌出金色液体,将毒虫熔成青烟。
江底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枫舟开始解体。无数赤色枫叶逆飞向天,每一片都燃着青火。少女拽住夏安跃向最近的人俑头顶,绯衣被罡风撕出裂痕:"抓紧了,云渊阁的小少爷——"
她足尖重踏俑首,人俑眼眶中喷出混着朱砂的尸油,竟在空中凝成血色箜篌。七根琴弦无风自动,奏出的正是云渊阁失传的《太虚引》。音浪所过之处,青铜人俑接连爆裂,露出腔内浸泡在药液中的琉璃碎片——每片琉璃都映着执明长老剜心的场景!
"这才是你们祖师爷的手笔。"少女在轰鸣中大笑,金纹爬满半边脸颊,"用神族的血,写自己的道!"
最后一道琴音撕裂天幕时,夏安看见深渊般的漩涡在云层中显现。青铜锁链如巨蟒探首,链头雕刻的饕餮纹正与清虚子密室中的香炉一模一样。
"天墟海眼的看门狗们,等不及要噬主了。"少女拽着他纵身跃向漩涡,银铃残片在身后划出流光,"猜猜最先咬断的,会是你哪根骨头?"
疾风中,夏安瞥见她后颈浮现的烙印——三百年前栖梧神女被剜心时,锁骨下也有同样的符咒。而符咒的笔迹,分明出自执明长老之手!
枫舟彻底解体,赤梧签的残片化作火雨坠江。在没入漩涡的前一瞬,夏安突然看清青铜锁链上的刻字——每一节都密密麻麻刻着云渊阁弟子的名讳,而最上方那个鲜血未干的名字,正是"夏安"!
(序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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