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火车,像一条喘着粗气的铁龙,喷吐着煤烟,碾过北方的冻土。
顾宁挤在绿皮车厢里,背后是印着"无产阶级*****万岁"的褪色标语,身前是塞满搪瓷缸、铝饭盒的行李网兜。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那本《普希金诗集》——书皮早已撕去,包着《红旗》杂志的封皮,书页里却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孩童站在槐树下,男孩手里攥着一颗玻璃弹珠。
"呜——"
汽笛长鸣,惊醒了昏沉的车厢。
顾宁抬头,看见车窗倒影里自己的麻花辫沾着煤灰,像条垂死的黑蛇。邻座的女知青正高声朗诵最新社论,唾沫星子溅到她的仙鹤搪瓷缸上——缸身白底蓝鹤,鹤喙处有道陈年裂纹,是六岁那年谢川摔的。
"小资产阶级情调!"女知青突然指着她冷笑。
顾宁猛地合上书,搪瓷缸里的水晃出半圈涟漪。鹤翅沾了水,竟像是要飞起来。
忽然一阵骚动。
车厢连接处,几个戴红袖标的青年正揪着个穿劳动布褂子的男人:"藏什么?交出来!"
那人背影清瘦如枪,后颈有颗朱砂痣。
顾宁的搪瓷缸"咣当"砸在地上。
十年了。
那颗痣她认得——当年谢川背她翻墙摘枣,后颈就悬着这么一滴血似的红。
"《飞鸟集》!毒草!"红袖标们撕扯着泛黄的书页。
谢川站着没动,碎纸雪片般落在他胶鞋上。有片纸屑飘到顾宁脚边,她看清上面印着:"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押去学习班!"
人群推搡着,谢川转身的刹那,目光如刀劈开车厢浊气,精准钉在顾宁脸上。
仙鹤搪瓷缸滚到他脚边。
裂纹处渗出水珠,像鹤在流泪。
"同志,这是你的缸子?"
谢川弯腰拾起搪瓷缸,指尖在鹤翅裂纹处停留半秒。十年光阴在他指腹结成了茧。
顾宁接过缸子时,碰到他掌心的硬茧——那里本该有颗玻璃弹珠的。
广播突然炸响:"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汽笛吞没了后半句。
谢川被推搡着消失在煤烟里,只有那滴后颈的朱砂痣,烙在顾宁视网膜上,像颗永不坠落的红星牛车的木轮碾过冻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在咀嚼谁的骨头。
第二章:向阳生产队
顾宁抱着行李坐在车尾,白球鞋早已被泥浆染成土黄色。车辕上挂着的马灯晃荡,照出前面几个知青的背影——他们像一排被霜打蔫的庄稼,低垂着头,沉默地随着牛车摇晃。
生产队长王铁柱甩着鞭子,鞭梢在空气里抽出脆响:"都精神点!到了向阳生产队,就得像向阳花一样,永远跟着太阳转!"
顾宁没吭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缸上的仙鹤。那道裂纹硌着她的指腹,隐隐作痛。
夜色如墨,泼洒在田野上。
远处,几盏煤油灯在风中摇曳,像是漂浮的鬼火。那是向阳生产队的知青点——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掺着麦秸的泥浆。
"女知青住东头,男知青住西头!"王铁柱扯着嗓子喊,"中间是食堂,谁要是敢越界——"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就等着挨批斗吧!"
顾宁拎着行李往东头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
那声音低沉压抑,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她猛地回头。
月光下,谢川站在男知青队伍的末尾,瘦削的身影如同一杆标枪,插在冻土里。他手里拎着个破旧的帆布包,包带已经磨得发白。
两人的目光在黑暗中相撞。
谢川的眼神像是淬了冰,冷得刺骨。
顾宁的屋子很小,土炕占了大半空间。炕上铺着草席,席子下垫着几捆玉米秆,躺上去硌得背疼。
她点亮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一只蜘蛛正慢悠悠地在墙角结网。
窗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顾宁屏住呼吸。
脚步声停在她的窗前。
一道影子投在窗纸上——修长,挺拔,后颈处有一颗朱砂痣,在月光下红得刺眼。
顾宁的心跳突然加快。
影子停留了几秒,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第二天清晨,哨声响彻知青点。
顾宁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发现窗台上放着一双劳保手套——粗布做的,掌心处缝着厚厚的胶皮。
手套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戴上,别磨破手。"
字迹工整冷峻,像是用刀刻出来的。
顾宁攥着手套,指尖发颤。
她认得这字迹。
十年前,谢川教她写字时,就是这样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上工的路上,顾宁远远地看见了谢川。
他走在男知青队伍的最前面,背影挺拔如松。晨光洒在他的肩膀上,像是镀了一层金边。
顾宁加快脚步想追上去,却被王彩凤拦住。
"哟,顾宁,你这手套不错啊,"王彩凤阴阳怪气地说,"不会是哪个男知青送的吧?"
顾宁没理她,径直往前走。
王彩凤不依不饶:"我劝你别动歪心思!谢川可是'黑五类'子弟,跟他扯上关系,小心连累你回不了城!"
顾宁猛地停下脚步。
她转身,盯着王彩凤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王彩凤被她的眼神吓住了,悻悻地闭上了嘴。
顾宁抬头,看向远处谢川的背影。
他依然走得笔直,仿佛没有听见身后的对话。
但顾宁知道,他一定听见了。
因为他的拳头,攥得那么紧,指节都泛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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