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奇侠科技大楼董事会议简报 ------
上午十点，奇侠科技顶层的董事会议室里，空气凝滞。厚重的胡桃木长桌旁，董事们面色各异。秘书王姐用平稳但缺乏起伏的声调宣读着议程：
1. 长河项目二次投标决议（保密性质，需表决）。
2. 二次人事优化方案（成本缩减目标及对象，需表决）。
3. 中止“万维问天”研发计划（董事长李天行动议，需表决）。
4. 推进与忆偲科技对赌协议（半年利润≤4500万则转让15%股权，讨论下半年执行计划）。
表决过程沉闷而迅速。第1、2、4项毫无悬念地通过。轮到第3项时，气氛陡然紧绷。投影幕布上，“万维问天”项目进度条刺眼地停在80%。
反对意见刚起，坐于主位的李天行便面无表情地抬手，指节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一叩：“研发资金挤占创收，对赌期内风险过大。我行使否决权，计划即刻中止。”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截。
他身后落地窗外，是H市钢筋水泥的冰冷丛林。反对者的声音被这堵无形的墙弹回，消散在昂贵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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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合拢，未来刚松了半口气，就被一股汹涌的声浪迎面撞上。
“滋啦——” 头顶一个积着灰垢的喇叭突然爆响：
“A组——周巨杰！成交订单——1万2千元！”
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割裂了空气。
“哗——！” 紧跟着，靠墙那排密密麻麻的工位区，猛地炸开一片掌声和喧嚣。几十号人像被按下了同一个开关，齐刷刷地站起来，有人用力拍着隔板，有人吹着口哨，七嘴八舌地吼着：
“巨头哥牛逼！又开张了！”
“杰哥威武！带带兄弟！”
“晚上必须安排！海底捞走起！”
掌声未歇，整个开放式办公区瞬间沸腾。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尖锐刺耳，混杂着刻意拔高、充满煽动性的推销话术：
“姐！您听我说，我们这里的展会绝对是艺术性的，所有的艺术品只提供给上层社会人士…”
“奶奶！错过今天再不过来，活动就不送鸡蛋了哦，是整整十颗鸡蛋哦！”
“同学！——同学？没你事儿，打错了，给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咖啡、汗味和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未来站在过道口，有些无所适从。
眼前这景象：拥挤的格子间，年龄跨度极大、穿着各异却同样神情投入（或者说用力过猛）的话务员，震耳欲聋的噪音，墙上贴着褪色的“业绩就是尊严”大红标语……这分明是某个《华尔街之狼》低配版片场，空气中飘荡的都是对高额佣金的渴望。
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拍了拍未来的肩。苏忆然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下巴朝旁边一努：“这边。”
两人走进一间仅容三四人的狭小茶水间。一张米白色、桌腿是裸露钢管的折叠小桌，两把蒙着薄灰、人造革面有些开裂的软垫椅，墙角堆着几箱速溶咖啡和一次性纸杯。唯一的“装饰”是墙上钉着的一张皱巴巴的值日表。这里更像一个临时审讯室，而非休憩之所。
“生气了？”苏忆然直接问道。她背靠着小桌边缘，双手随意插在黑色西裤口袋里，脸上依旧是那副仿佛焊上去的、弧度精准的浅笑。
“打了三个电话，被骂了三次！”未来揉了揉眉心，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再被骂第四次，我出门真得买张彩票，看能不能转运。” 话出口，他才猛地一激灵：不对！重点不是挨骂！“等等，苏主管，”他站直身体，目光直视对方，“我首先需要搞清楚，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做这种事？这完全不合逻辑！”
“私下场合，可以叫我忆然。” 苏忆然避重就轻，反而抛回一个问题：“刚才在外面，你第一眼看到那些同事，有什么感觉？”
未来皱眉回忆。那些面孔在他脑海里快速闪过：稚气未脱、打电话时紧张得手指绞在一起的少年；穿着不合身廉价西装、唾沫横飞的中年男人；眼神疲惫却强打精神、眼袋深重的女人……年龄、气质差异巨大，像临时拼凑的杂牌军。这组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苏忆然没等他回答，从随身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过来。是她的简历复印件，纸张边缘有些卷曲，塑料封皮的一角已经翘起。
苏忆然 | 女 | 32岁
A市邻南大学 | 英语专业 | 本科 | 英语专业八级证书
未来捏着这张轻飘飘的纸，又抬头看向眼前这个妆容精致、举止干练的女人。邻南大学？英语专八？这资历足以在正规外企或教育机构谋得一份体面安稳的工作。她在这里做什么“鸡血主管”？
“他们，”苏忆然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薄薄的隔板，落在外面喧嚣的海洋里，“和我当初拖着行李箱，站在H市火车站时一样，眼里有光，心里有梦。”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未来的思绪。
“然后呢？能力的限制，年龄的限制，机遇的大门紧闭，生活的重担压下来……慢慢地，发现这些人成了这座光鲜城市里，那个站在橱窗外看风景的人，我们最都成了这座城市的边缘人。
”她顿了顿，目光转回未来，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洞察，“但边缘人，也要吃饭，也想在生日时给自己买块小蛋糕，也想……活得稍微像个人样一点。只是，谁给他们机会？”
“未来，”她的语气陡然变得极其认真注视着未来，脸上浅笑也收了起来，“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这和你原来工作的地方是两个世界，”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但是在这片泥潭底下，我相信有有你需要的‘答案’。”
“答案，又是答案”！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未来的意识里激荡开层层涟漪。所有的浮躁瞬间沉淀。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审视苏忆然。
她仿佛能透视人心，精准地戳中他内心的迷茫空洞。更让他脊背微凉的是，她身上似乎有种无形的磁场，能不着痕迹地牵引他的情绪，悄然摆放到她预设的轨道上。这能力，细思极恐。
“真诚！真诚是她的必杀技！”未来心底警铃微作，“但这面具之下，是几成真金，几成黄铜呢？”
他豁然开朗：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最致命的武器不是舌灿莲花，而是在底层厮杀中练就的一身洞察力——在电光石火的接触间，从对方一个躲闪的眼神、一句不经意的抱怨、一声细微的叹息中，精准捕捉到弱点、渴求、恐惧，乃至性格的棱角和反击的预兆。
和她这双仿佛能解剖灵魂的眼睛相比，自己乃至李主任那些自以为高明的职场周旋，简直幼稚得像过家家。
“以你的背景和能力，”未来的目光扫过她简历上的“专八”字样，忍不住开口，“明明可以……”
“我选择了‘挑战’。”苏忆然迅速截断他的话，同时丢给他一个警告意味十足的白眼，示意他视线规矩点。
她刻意咬重的“挑战”二字，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对了，”未来想起那刺耳的广播，“A组那个周巨杰？听起来是个狠角色。”
苏忆然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翻看简历的下一页。未来翻过去。一张标准的一寸照映入眼帘：一个年轻男人，长相极其普通，扔人堆里找不着那种，但那双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过于精明的光。简历内容更让他眼皮一跳：
周巨杰 | 男 | 28岁
教育经历：三年海外留学经历
毕业院校：缅甸联邦共和国 高级职业技术进修学院 (佤邦分校)
未来眉头拧成了疙瘩。几秒钟的空白后，突然反应过来：“电信诈骗？！”
“Bingo。”苏忆然打了个响指，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周巨杰，A组扛把子，公司金牌销售。月均收入，”她伸出拇指和小指，比了个清晰的手势，“稳定在六个W。”
六万？！
未来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耳朵里嗡嗡作响。所有的线索——古怪的人员构成、癫狂的办公氛围、苏忆然神秘的引导、周巨杰那所“著名”的母校——在这一刻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清晰的链条，刺破了所有伪装。
他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那点塞牙缝都不够的底薪提成。
他要挖掘的，是剥开所有文明粉饰后，最赤裸、最原始的底层逻辑。
是当规则崩塌、遮羞布被扯下时，人类为了生存而暴露出来的兽性法则。那些职场官场里精心编织的繁文缛节，不过是文明社会脆弱的遮羞布。而在这里，在这群游走在规则边缘甚至之外的人眼中，规则？那是束缚羔羊的栅栏。
他们是在规则的裂缝中，在法律的灰色地带，凭着最原始的狡黠、狠劲和洞察力，上演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戏码。那些习惯了在规则庇护下优雅起舞的人，一旦失去舞台，其狼狈与不堪，才是世间最赤裸的真实。
最后一个尖锐的问题，如同淬毒的冰锥，扎进未来的脑海：他们现在干的这营生，脚下踩的到底是摇摇欲坠的钢丝，还是已经踏入了法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试探着开口：
“苏主管……”
“嗯？”苏忆然抬眸，示意他称呼。
“不，忆然，”未来清了清嗓子，换上闲聊的语气，“那部电影，《华尔街之狼》，小李子演的，你看过吧？”
“当然。”苏忆然回答得极其流畅自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推崇，“行业内部奉为圭臬的‘教科书’，新人入职必看。怎么，你也是粉丝？”
“他们……”未来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想说的是：电影里那群风光无限的“狼”，结局可都穿着橘色囚服，在铁窗里数日子呢。
苏忆然仿佛没察觉他的欲言又止，话锋一转，开始介绍公司架构，语气像是在介绍一个运转精密的仪器：“公司分四个组，环环相扣。”
A组 - 技术攻坚组：周巨杰坐镇。专门对付那些警惕性高、疑心重、油盐不进的“硬骨头客户”。（未来看着简历上周巨杰精明的眼睛，胃里一阵翻腾）。
B组 - 话务邀约组：我负责。就是你现在的位置，大海捞针，用电话编织一张无形的网，把筛选过的‘鱼’精准地‘请’到我们的展厅来‘考察项目’。
C组 - 展厅服务组：李艳丽（38岁）掌舵。展厅里所有穿着统一制服、笑容甜美或专业稳重的‘服务人员’，都由她调度。确保‘客户’从踏入展厅的那一刻起，就被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精心设计的‘专业氛围’所包围，一步步走进预设的轨道。
D组 - 氛围营造组：王铁军（42岁）领军。刚才你在展厅里看到的那些‘热烈讨论’、‘争相咨询’、‘懊悔没早下手’甚至‘当场豪爽签约’的‘顾客’？”苏忆然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微嘲，“十有八九，都是老王手下的‘金牌演员’。按剧本走位，按小时收费，演技精湛，情绪饱满。”
未来：“……”
他站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茶水间狭小的空间似乎扭曲了一下。
刚才在展厅里的场景碎片般涌入脑海：那些“顾客”脸上真实的急切、懊悔、兴奋和贪婪……原来每一个表情，每一句对话，都是精心排练的戏剧！
而他，像个闯入戏台的傻子，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被那虚假的热度感染得心潮起伏。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羞耻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原来，猴戏开场，他自己才是那只被耍得团团转、还浑然不觉的——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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