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陈奎刚特意召集了晨会,名义上是为王铁军举办一场隆重的表扬大会,表彰他拿下那笔六万八千元的“巨额”订单。现场,两沓厚厚的现金被郑重其事地交到王铁军手中。
然而,在未来眼中,这场表彰更像是一次公开的审判。
那笔订单背后的意味,在场的人心知肚明。
掌声和恭贺声里,混杂着探究、揶揄甚至一丝鄙夷的目光。王铁军脸上堆着笑,却难掩眼底的尴尬。
唯独散场时,苏忆然主动上前与他握了握手,她的眼神平静,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理解。
那一刻,王铁军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对苏忆然投去一个真心实意的感激眼神。
“叮铃铃——”
未来的手机突兀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着“骚扰电话”的标记。
他习惯性地想挂断,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顿住了——自己现在,不正是干这个的吗?他按下了接听键。
“先生您好!感谢接听!我们在都兰街道地铁口旁有间旺铺,投资价值超高,您有兴趣了解下吗?”电话那头传来年轻而程式化的女声。
未来沉默了一瞬,开口道:“兴趣是没有的,不过,小同志,辛苦了!要是条件允许换个工作吧!”说完,不等对方反应,他便切断了通话。
听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忙音。电话那头的话务员握着话筒,一时有些发懵。没有预想中的斥责或粗口,反而是这样一句……带着莫名关切的劝告?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悄然爬上心头。
刚坐回工位,苏忆然的消息就跳了出来:“上午有个重点客户,给你个机会,见识下公司‘四大金刚’联手的‘绝对演绎’。”
“‘四大金刚’?”未来稍一琢磨,明白了,指的是四个主管联合作战。“OK,谢了!”他回复道。
准备拨号时,未来的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
昨天他没留意,每个号码右侧竟有一个不起眼的小箭头。他点开其中一个,一列详尽的个人信息瞬间弹出:
手机号码 / 姓名 / 性别 / 年龄 / 消费能力评级 / 已拨号次数 / 是否到访 /
未来心头猛地一沉,这些信息详尽得令人发指,只差没直接附上身份证号和住址。
这些数据从何而来?背后是谁在贩卖?H市千万级的人口,即使经过层层筛选,剩下的“猎物”数量也庞大得可怕。
只要没踏进过这里的门,骚扰电话就会如影随形,难怪这里的“生意”如此兴隆。
一个多小时后,苏忆然递来一个眼神,客户到了。
她带着未来,悄无声息地绕到展厅后方,推开一扇不起眼的暗门。
里面是个狭长的观察间,单向玻璃将整个宏大的展厅尽收眼底,未来抬头,发现展厅天花板上方还有一个更为隐蔽的小隔间,视野绝佳,一览无余。
“那是‘导演室’,周巨杰坐镇,全程指挥,给每个人发指令。”苏忆然低声解释。
“情景演出?”未来看着那个居高临下的小空间,脸上难掩惊讶。这阵仗,未免太专业了。
“好了,你就在这儿看吧,我得‘上场’了。”苏忆然笑了笑,利落地戴上一个微型入耳式耳机,又给未来递过来一个耳机,接着转身离开了观察间。
展厅入口,两名身着剪裁合体制服、气质干练的接待员,如同雕塑般分立左右,仪态无可挑剔,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
------ 导演室 ------
周巨杰紧盯着面前数块监控屏幕,声音通过耳麦清晰地传到各小组:“各部门注意,目标已进入一层大厅,预计25秒后抵达展厅入口。苏主管,就位准备!”
屏幕上,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正缓步穿过大堂。
几乎同时,A组一名成员迅速截取监控画面,利用AI进行快速分析,将一份即时生成的简报递到周巨杰手中。
目标:男性,42岁。
着装:金利来黑色休闲套装,黑白花纹领带,百丽英伦商务皮鞋(预估总价约6780元)。
配饰:右手腕佩戴浪琴L38414566腕表(市价约11200元)。
评估:中产偏上,精英阶层。预估销售目标:30000-50000元区间。
男人走到展厅门口,并未立刻进入。他驻足片刻,目光沉稳地扫视着内部环境,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谨慎和观察。
“C组——门口接待员,7秒后为客户开门!”周巨杰果断下令。
玻璃门内的接待员早已注意到他,却没有立刻动作。她们默契地在心中默数三秒,然后仿佛不经意地回头“发现”了门外的客人,随即露出标准而亲切的微笑,微微颔首致意。
男人礼貌地点头回礼,短暂的缓冲时间恰到好处——太短显得急切失礼,太长则给对方过多冷静观察的空隙。七秒整,玻璃门被一位接待员从容拉开。
“先生您好,是来参观艺术展的吗?请问有预约吗?”声音温和得体。
男人点头:“和苏女士约好的。”
“请您稍等,这就为您联系。”一名接待员应道,另一名则转身,做出向展厅内部走去的姿态。
“10秒后,苏主管与接待员同步登场!注意站位:苏主管在前,接待员斜后侧方0.6米跟随!”周巨杰的指令精确到细节。
指令落下,苏忆然与接待员几乎同时从侧门现身,步伐优雅沉稳,带着空乘般的职业感,行至门口,接待员退回原位。
苏忆然脸上漾起标志性的浅笑,主动伸出手:“孙先生,您好,我是苏忆然。”握手有力而短暂,随即自然地引导男人步入展厅。
“C组——预备接待员A出场!目标:为D组(扮演客户组)送茶水。要求:姿态稳重,步速均匀,目视前方,全程勿看目标客户!”周巨杰的指令无缝衔接。
男人正跟随苏忆然,在一幅巨幅展画前驻足,听着她关于画作风格的讲解。此时,预备接待员A端着盛有水杯的托盘,沿着规划好的路线稳步走来,就在苏忆然引导男人向画作靠近,距离约两米时,送水的接待员恰好与他们擦肩而过。
男人眼角的余光被这恰到好处的“干扰”牵引,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一个极其短暂却至关重要的印象被植入脑海:这里服务专业、秩序井然,有真实的其他“访客”在活动。
导演室内,周巨杰的视线锁定在男人面部的特写监控上。当苏忆然讲解画作的艺术性时,男人的表情平淡,他似乎在认真听,又似乎更专注于苏忆然本身——那种专注于事业、对目标极度投入的状态,本身就对某些人具有吸引力。
周巨杰迅速判断:目标对纯粹艺术兴趣不大。“苏主管,10秒内结束风格介绍,转向画家背景和作品市场价值!”指令直达苏忆然的耳中。
策略瞬间切换!
苏忆然的声音依旧流畅,内容却悄然转向:“这幅作品出自新锐画家王绘春老师(注:虚构人名)。王老师被誉为当代画坛极具潜力的新星,其作品风格独树一帜,近年受到藏家高度关注……”她随即指向画作旁一块不起眼的显示屏,上面开始播放一段精心剪辑的“拍卖回放”视频,一个个跳动的、令人咋舌的成交价被着重强调。
效果立竿见影,男人的眼神变了,专注度明显提升。那些不断攀升的数字,精准地刺激着他作为新晋精英对价值和财富的敏感神经。
当两人沿着展厅走过半圈,整个空间营造出的氛围——高雅、专业、充满投资机遇——已经潜移默化地在男人心中扎根。
一圈结束,苏忆然将男人引至休息区。交谈中,男人对苏忆然传递的信息反馈积极,对她的专业形象和个人魅力也愈发认可。
真正的销售,其核心往往并非单纯兜售商品,而是销售者本身的能力与给客户的第一印象。
许多人误以为销售靠的是口若悬河的推销技巧,实则不然,高段位的销售,首先售卖的是一种情绪价值,是谈吐、见识、修养带来的认同感,一旦客户在内心认可了销售者,交易便成功了一半。
因此那些只顾自我表达、忽视客户信息接收与内心活动的销售,往往会适得其反,导致挖掘需求能力有限。
苏忆然显然深谙此道。
她像一位高超的指挥家,精准地引导着对话的节奏和对方情绪的起伏,她的必杀技并非咄咄逼人,而是那份看似自然流露、和煦如风的——真诚。
这时,C组的接待员B适时走近:“两位需要喝点什么吗?”
“一杯黑咖啡,谢谢。”男人说。
“一样。”苏忆然微笑。
“您之前对艺术品收藏投资,有过了解吗?”苏忆然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核心。
男人略显局促地摇摇头,像他这样刚步入精英圈层的人,消费习惯虽已升级,但对艺术收藏这类更高阶的财富配置方式,尚处于懵懂或观望阶段。
谈话渐入佳境,恰在此时,王铁军扮演的“客户”在“接待员”李艳丽的陪同下,也谈笑着走向休息区。王铁军扮演的职场精英更为外放热情,他们讨论的内容,正是现代艺术品的收藏价值与投资前景。
“比如这位王绘春老师,”王铁军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旁边的男人听到,“业内评价很高啊!都说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唐伯虎!想想看,唐伯虎生前多坎坷,画作根本无人问津。可到了现在呢?”他掰着手指数,“《月泉图卷》九千二百万,《妒花觅句图》七千四百七十五万,《墨荷图》七千五百九十万!最夸张的是那本《落花诗册》,据说估值上百亿!”
一连串天文数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男人的心坎上,艺术的“价值”被具象化了,而且是如此惊人的财富价值。
一种念头不可抑制地滋生:这不只是风雅,更是可能的、甚至可传承给下一代人的巨额回报!对这种极低投入而能产生巨额回报的“投资”,人本能地难以抗拒。
同时在心里学上,这其实也是一种隐性的信息植入和情绪营造,当这种潜移默化的暗示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的大脑会开始自己欺骗自己。
下意识不受控制的往被引导的方向考虑,通过连续的场景切换来阻断理性思考。
人只有在脱离那个氛围后,才能冷静下来而不受外界干扰的进行利弊权衡,所谓的冲动基本就是这种原理。
在苏忆然精妙的引导和王铁军“无意”的推波助澜下,男人内心的防线终于松动。
最终,他以三万八千元的价格,“投资”购入了王绘春老师的一幅山水画。
然而,他永远不会知道这幅画的真实成本。
“B组——苏忆然!成交订单——三万八千元!”导演室里,周巨杰沉稳的声音通过内部频道宣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观察间内,未来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久久无言。
刚才那场精密如钟表、配合得天衣无缝的“表演”,其目的、其效率、其对人心的精准操控,让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
原来,赚钱……还可以是这样的?一个无声的问号,沉重地烙印在他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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