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蛰是被一阵尖锐而持续的耳鸣声唤醒的。
那声音像是无数只蝉在他脑子里振翅,尖利得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糊的、带着霉味的暗沉。空气湿漉漉的,像一块拧不干的抹布,紧紧糊在他的口鼻上,让他呼吸困难。
“咳……咳咳……”他试图坐起身,却发现四肢百骸都像是生了锈的零件,僵硬而酸痛。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这里是哪里?
他最后的记忆,是冰冷的宇宙。
作为“远航者”号星际殖民舰的首席工程师,在一次意外的曲速引擎超载事故中,他为了手动关闭过热的反应堆,暴露在了致命的辐射和爆炸冲击波下。他记得那撕裂般的剧痛,记得同事们绝望的呼喊,记得眼前被白光吞噬前,心中那股对未竟事业的巨大遗憾,以及……对远在地球,那个他永远亏欠了的女孩的无尽思念。
“我还活着?”林惊蛰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他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这是一个狭小、简陋的房间,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报纸,有的地方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青砖。一张破旧的木桌,一把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椅子,还有一个掉了漆的铁皮柜子。窗户很小,糊着一层油腻的塑料薄膜,透进来的光线昏暗而压抑。
这不是“远航者”号的医疗舱,更不是任何他熟悉的地方。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年轻的、略显瘦弱但骨节分明的手,皮肤细腻,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这不是他那双因为常年操作精密仪器而布满细小疤痕和薄茧的手。
“这……这是……”
林惊蛰猛地扑到桌边,桌上放着一面边缘生了锈的小圆镜。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眼依稀是他少年时的轮廓,但更加青涩,眼神里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和……浓浓的困惑。
“不可能!”他失声叫道,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
这张脸,他太熟悉了。这是他高三那年的样子!
难道……难道是濒死前的幻觉?
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清晰的痛感传来,让他倒抽一口凉气。不是幻觉!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有些凌乱,眼角带着细纹的中年女人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走了进来。看到林惊蛰醒了,她脸上露出一丝惊喜,随即又板起脸:
“醒了?醒了就赶紧把这碗姜汤喝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淋了那么大的雨,发高烧到四十度,差点把我和你爸吓死!”
女人将碗重重放在桌上,语气带着责备,眼神里却满是关切。
林惊蛰怔怔地看着她。
“妈……”他干涩地吐出一个字。
这个称呼,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叫出口了。自从他考上大学,一头扎进航天工程的科研深渊,再到后来被选中参与“远航者”计划,常年封闭训练,与家人的联系便越来越少。母亲在他执行星际任务的第三年,因为积劳成疾去世了。这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还知道叫妈啊?”母亲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嗯,烧退了些了。赶紧喝,喝完再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
姜汤辛辣温热的香气飘入鼻端,熟悉而遥远。林惊蛰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不是在做梦。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他十七岁那年,那个贫穷但充满希望的九十年代末,回到了他人生诸多遗憾开始的起点。
“远航者”号的曲速引擎超载,产生的巨大能量撕裂了时空结构,而他,林惊蛰,一个来自三十年后的灵魂,在濒死的瞬间,被这股无法解释的宇宙伟力,裹挟着穿越了时空,回到了自己年轻的身体里。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眼前的母亲,这间简陋的屋子,以及身体里那股属于青春期的躁动和虚弱,都在无情地昭示着这个事实。
“怎么了?傻愣着干什么?快喝啊!”母亲催促道。
林惊蛰端起碗,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也温暖了他那颗因震惊和狂喜而颤抖的心。
他记得这一天。高三上学期的期中考试后,他因为一道物理题和班主任发生了争执,认为老师的答案有误。年轻气盛的他,在办公室里和老师吵得面红耳赤,最后愤然离去,在瓢泼大雨中跑回了家,然后就病倒了。
前世的他,因为这件事,和班主任的关系闹得很僵,也因此错失了一次重要的物理竞赛保送机会,最终高考虽然也考上了不错的大学,但与他梦想中的顶尖学府失之交臂,成了他人生中不大不小的一个遗憾。
而现在,他回来了。
不仅仅是为了弥补这个小小的遗憾。
林惊蛰的脑海中,闪过母亲日渐憔悴的脸庞,闪过父亲因为常年劳作而佝偻的背影,闪过那个他曾经深爱却最终错过的女孩,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却因为所谓的“事业”远走他乡……
更重要的是,他脑子里装着未来三十年的科技发展、社会变迁,以及无数可能改变命运的“先知”。
“妈,”林惊蛰放下碗,眼神坚定起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跟王老师吵架,更不该淋雨。”
母亲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一向犟脾气的儿子会这么快认错。她欣慰地笑了:“知道错就好。王老师也是为你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以后可不许这么任性了。”
“嗯。”林惊蛰重重点头。
他看着母亲眼角的细纹,心中涌起一股酸楚。这一世,他不仅要让自己的人生不再有遗憾,更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让他们为自己骄傲,而不是像前世那样,为他操碎了心,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几缕微弱的阳光从塑料薄膜的缝隙中挤了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柱。
林惊蛰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依旧带着雨后的湿润和淡淡的泥土芬芳。
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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