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暮色浸透临武县的青石板路。王立蜷缩在巷口的柴垛后，望着自家老宅檐角垂下的冰棱子，忽然想起穿越前城中村出租屋里，每逢深冬便结满霜花的窗玻璃。那时母亲总在电话里说 "多开电热毯"，而他对着电表上飞转的数字，只能把发霉的棉被又紧了紧。
木门 "吱呀" 一声开了条缝，小妹王桃抱着竹筐出来倒药渣，粗布围裙兜着半块硬饼。她踮脚将褐色药渣倒在槐树根下，突然回头望向他藏身的方向，压低声音："哥，灶膛里煨着红薯。"
他浑身一震。记忆中王烈的家书里，从未提过这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妹妹有如此敏锐的觉察力。或许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又或许是这具身体残留的直觉在作祟，总之当他踩着结霜的台阶跨进院门时，鼻尖萦绕的艾草香与记忆里母亲的味道重叠，竟让他眼眶发酸。
正屋的泥灶还烧着余温，铁锅炖着白菜豆腐，咕嘟声里飘出零星油花。母亲坐在竹椅上，用粗针缝补他当年穿过的旧棉袄，每一针都穿过叠得方方正正的碎布 —— 那是用他寄回家的军饷买的布头。
"烈儿瘦了。" 老人浑浊的眼在油灯下眯成缝，指尖抚摸他手上的老茧，"边关的风是不是像刀子？娘给你絮了双层棉絮，比你爹当年的战袍还厚实。"
王立喉咙发紧。穿越前他总嫌母亲唠叨，直到确诊尘肺前不久，才发现母亲藏在枕头下的降压药瓶，标签上的日期早已过期三年。此刻他接过老人递来的热汤，碗沿还粘着几道细密的裂纹，像极了瓷砖厂食堂里那些被磕碰的搪瓷碗。
"桃儿，去把东厢房的木箱搬来。" 母亲忽然开口，王桃应声从里屋拖出一口雕花木箱，铜锁上刻着 "长命百岁" 的字样。开箱的瞬间，王立闻到一股陈年樟脑味，混着晒干的艾草香 —— 箱子底层压着件红绸肚兜，绣着歪歪扭扭的 "平安" 二字。
"这是你百日时娘绣的。" 母亲轻轻抚摸布料，"后来你爹说武夫家的娃用不着这个，我就收起来了。" 她忽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烈儿，你在边关... 是不是闯了祸？"
汤勺碰着碗沿发出轻响。王立这才注意到母亲鬓角的白发比记忆中更多，耳后还有块铜钱大的淤青 —— 那是上个月摔在井台边留下的。他想起原主王烈最后一封家书里写着 "等打完这仗就回家娶亲"，却不知道母亲为了凑他的彩礼钱，偷偷去镇上的绣坊接活，每天在油灯下绣到后半夜。
"娘，我......没事。" 他放下汤碗，掌心触到粗糙的碗底，那上面刻着个模糊的 "王" 字，像极了瓷砖厂流水线上质检员的代号。
“桃儿，咱爹呢？”王立吹着碗边的热汤，抬头看向小妹。
"前几日里正来说，" 她声音发颤，"县太爷要征壮丁去修河堤，每户出一个男丁。"
母亲猛地咳嗽起来，手帕上沾着几点血星。王立想起穿越前自己咳血时的恐慌，此刻却只能握住老人瘦骨嶙峋的手，感受那掌心的老茧划过皮肤的触感 —— 这双手曾在他小时候背着他淌过涨水的河，也曾在父亲戍守边关那些年，独自扛起三亩薄田。
"我哪儿也不去。"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沙哑，像极了原主王烈每次喝多了酒的腔调，"谁要动我家人，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更夫敲过二更时，母亲已经在炕头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他的棉袄袖口。王桃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她倔强的下巴： "哥，你走吧。我们能守得住家。"王桃忽然别过脸去，他这才发现少女眼角的泪痕，在油灯下闪着光 —— 原来那个曾经跟着他身后喊“哥哥等我”的小女孩也已经长大了。
王立摇头。他想起瓷砖厂倒闭时，组长卷着赔偿金跑路，工人们堵在厂门口却求告无门。此刻他摸出怀里的校尉腰牌，指尖触到牌面刻着的 "忠勇" 二字，忽然觉得讽刺 —— 所谓忠勇，在那些文官眼里不过是可随时丢弃的棋子。
炕上传来母亲的呓语，含混地叫着 "烈儿"。王立起身替老人掖好被角，看见她枕边放着半块月饼 —— 那是去年中秋他寄回家的，如今早已干裂发霉。
“不知道爸妈现在咋样了？他们应该已经知道我的噩耗了吧。”
他忽然想起穿越前的母亲，她总念叨 "等你有空了"，可直到他躺在咳穿了肺，也没等到那个 "有空" 的日子。
"桃儿，天亮后你带娘去后山的破窑躲躲，就说... 就说我连夜赶回边关了。" 少女抬头看他，目光里有疑惑，有担忧，却唯独没有恐惧。
"哥，你看。" 王桃忽然举起油灯，照亮墙面斑驳的奖状。那是王烈十五岁时在县试中得的 "武童魁首"，边角被虫蛀了几个洞，却依然用面糊仔细粘在墙上。王立想起自己的大学毕业证，此刻恐怕早已在瓷砖厂的大火中烧成灰烬。
更夫敲过三更时，他悄悄推开后门。冷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却比不上心中的暖意。母亲的咳嗽声从屋里传来，混着王桃哼的小曲儿。
"我会回来的。" 他对着老宅的方向低语，刀刃在雪地上刻下一道深痕，"这次，我要做自己的盾牌。" 远处传来梆子声，惊起几只夜鸟。王立裹紧母亲新絮的棉袄，任由暖意浸透骨髓 。
雪越下越大，他的脚印很快被覆盖。但他知道，在某个温暖的灶膛旁，有家人正盼着他回家。两世为人，自己是不幸的，又是万幸的。虽是尘世间的蝼蚁，却都是有人等着、念着的归人。上一世没有照顾好家人，而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任何人和事，像瓷砖厂的传送带那样，轻易碾碎属于他们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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