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关门弟子

元朝至正年间,黄河决了口子,洪水一下子淹了三州十六县。

官道两边的树皮都被扒得精光,几个饿得皮包骨的灾民正用石头砸骨头熬汤。

老道士停下脚步一看,锅里煮着的竟是半截小孩的胳膊!

他闭眼念了句经,刚掏出半块干粮,就被个眼尖的妇人一把抢走,转眼撕成几份塞进不同人嘴里。

远处元兵抽鞭子的声音和百姓的哭喊混在一块儿,惊得乌鸦扑棱棱乱飞。

这半年来,老道跑遍灾区救人,可元兵就像吸血虫似的阴魂不散。

等他回到武当山脚时,白袍下摆早就结满了干泥块,拂尘上还缠着几根包扎用的破布条。

刚转过山道,突然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吆喝:"驾!你这倔驴!"

抬头一看,七八岁的小男孩正骑在歪脖子柳树上,手里芦苇杆把树干抽得啪啪响。

这孩子剑眉星目,眼睛亮得惊人,活像头野性十足的小豹子。

老道不由得笑了。想起几十年前少林寺后山,那个偷学《易筋经》的小沙弥也是这般调皮模样。

一晃眼都快百年了,当年的故人都不在了。

"小娃娃..."

话没说完,那孩子突然从树上蹦下来,故意踩进水坑,泥点子溅了老道一身。

"老道长,"孩子沾着泥巴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您这白胡子能当扫帚使不?"

老道捋着胡子叹气:"老道倒是想扫尽天下奸恶,可惜啊..."摇了摇头,"力不从心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铜锣声:"治河需粮,奉旨加征河工税!"

男孩脸色突变,手里的芦苇杆"啪"地折断。眼看他像箭一样冲向村东的土屋,老道心头一动,跟了上去。

李狗蛋冲进院子时,正看见领头的元兵一脚踹翻了供桌。祖宗牌位"咣当"砸在地上,香灰撒了爹一身。

"军爷,真没粮了..."爹弯着腰去捡牌位,旁边的元兵一枪杆砸在他腿弯上。

突然"咔嚓"一声,有个士兵劈开了墙角腌菜缸,缸底赫然垫着个粗布包!

百夫长挑开一看,黄澄澄的黍粒颗颗饱满,分明是留着春播的种子。

"贱民!"百夫长用靴子碾着黍粒,"征粮告示贴了半个月,还敢私藏粮种?按律当斩!"

娘突然扑到地上,死死护住散落的黍粒:"粮税今年都交三回了!就剩这点种子了啊!"

刀光一闪,爹的棉袄"刺啦"裂开道口子。

李狗蛋眼睁睁看着爹的肠子从破口里滑出来。

娘尖叫着去捂爹的伤口,却被百夫长从背后一刀捅穿。

她身子僵了僵,倒下时还张着胳膊,把爹和那摊黍粒都护在身下。

"爹!娘!"

男孩抄起顶门棍冲进去,木棍砸在铁甲上断成两截。

他被元兵反手抽飞,左眉骨重重磕在磨盘上,顿时血流如注。

血糊住眼睛时,他听见"唰"的一声轻响。

张三丰的拂尘如银龙出海,瞬间缠住三把钢刀。

老道袖袍鼓荡,一股柔劲震得元兵连连后退。

为首的元兵举刀再劈,却见拂尘丝突然绷直,"铮"的一声竟把钢刀击得粉碎!

"是张三丰!快跑!"元兵们屁滚尿流地逃了。

男孩挣扎着爬到爹娘身边。他颤抖着用手去捂爹肚子上的伤口,可血怎么也止不住。

娘倒在血泊里,胳膊还保持着张开的姿势,像是要护住粮袋,又像是想最后抱抱孩子。

"娘...爹..."

男孩终于崩溃了。他趴在爹娘身上嚎啕大哭,眼泪混着血水往下淌,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筛糠。

张三丰站在院里,望着痛哭的孩子,恍惚间又看见当年那个抱着师父尸体痛哭的小沙弥。他叹了口气,既是为这家人,也是为这吃人的世道。

男孩跪在爹娘身边,死死攥着两截断棍。

眼泪早就流干了,只剩左眉的伤口还在渗血,混着泥土结成了血痂。

"孩子..."

老道的声音让男孩猛地抬头。

只见张三丰拿着半截木头,正在菜地旁挖坑,已经挖到膝盖深了。

见孩子看过来,他指了指院角的草席:"给你爹娘收拾收拾吧。"

孩子没说话,拖着脚步过去,和老道一起把爹娘抬到草席上。

就在张三丰要挪动尸体时,男孩突然扑到娘身上,脸深深埋进那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里,瘦弱的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直到张三丰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他才颤抖着解开娘脖子上的红绳,那是去年娘过生辰时,他用河滩捡的铜钱亲手串的。

这串铜钱,如今成了娘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孩子,你叫什么?"

"李狗蛋。"

老道看着他哭红的眼睛:"狗蛋,愿意跟我上武当山吗?"

张三丰压上最后一块坟头石时,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李狗蛋突然抓住他的道袍:"您真是...武当张真人?"

老道点点头。

李狗蛋眼睛一下子亮了:"我去!"

暮色中,一老一少踏上了武当山的路。

山路越来越陡,李狗蛋的草鞋早就磨破了底儿。

转过鹰嘴岩,眼前突然出现一座摇摇晃晃的铁索桥,山风一吹,那桥就跟秋千似的晃悠。

小家伙赶紧把爹娘的牌位往怀里一塞,用衣角裹得严严实实。他死死盯着晃动的桥板,心里就一个念头:说啥也不能让爹娘的牌位掉下去。

"怕就闭眼。"张三丰拂尘一卷,轻轻把他提溜起来。

话音还没落,老道已经踩着铁索飘过去了,惊得云雾里一群白鹤扑棱棱飞起。

来到最后一道山崖,漫天霞光里突然冒出座金灿灿的宫殿。

七十二座山峰云雾缭绕,活像一群神仙在朝拜。

宫门前,九层汉白玉台阶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到了。"

李狗蛋仰着脖子往上看。

朱红色大门上"武当"两个大字龙飞凤舞,两边还挂着对联:"金钟玉磬彻洞天福地,道德玄音传羽客仙缘"。

守门的道士一见张三丰,赶紧行礼:"太师父回来啦!"目光扫到浑身是血的孩子,明显愣了一下:"这孩子是..."

"去叫远桥来。"老道袖子一甩,声音温和却不容商量。

紫霄宫偏殿里,宋远桥看着师父带回来的野孩子,眉头紧皱:"师父是要我收他当徒弟?可这孩子眼里杀气太重,要不...先让他在厨房打打下手?"

张三丰捋着白胡子笑了:"远桥啊,还记得你七岁那年,为救只受伤的麻雀,追着邻居家孩子打了三天三夜吗?"

老道摸着长须,语重心长:"玉不琢不成器,关键看你如何教导。"

正说着,李狗蛋突然"扑通"跪下,脑门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求张真人收我当徒弟!"

宋远桥不高兴了:"怎么,不愿拜我为师?"

李狗蛋抬起头,眼神倔强:"要学就学最厉害的!村里人都说,天下武功张真人第一!"

"学武为了什么?"张三丰拂尘轻轻一摆。

"报仇!"李狗蛋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学杀人的真本事!"

张三丰手中拂尘突然一扫,带起的劲风把李狗蛋的衣袍吹得哗哗响:"武当功夫,从来不是用来取人性命的。"

李狗蛋盯着自己沾血的双手,牙关咬得咯咯响。

忽然想起娘临死前护住粮袋的样子,脑袋慢慢低了下去:"那...我学保护人的功夫。"声音越来越小:"保护像我爹娘那样的好人。"

张三丰的白眉毛渐渐舒展开来,眼神变得慈祥。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当年从少林寺逃出来的那个小沙弥,也是这么孤零零的模样。

更难得的是这孩子机灵得很,面对元兵时半点不惧。老道心里一动,起了收徒的念头。

宋远桥看师父这表情就明白了,赶紧劝:"师父您年纪大了,这种小事还是交给我们..."

张三丰轻轻抬手,大徒弟立马闭嘴。

"也许是天意..."老道摸着胡子想了想,"你既然诚心拜师,从今天起就是老道的关门弟子,排行老八。"

李狗蛋深深作揖:"多谢张真...啊不对,多谢师父!"

张三丰捋着胡子笑:"还不快叫大师兄?"

"师弟见过大师兄。"李狗蛋恭恭敬敬给宋远桥行礼。

宋远桥板着脸:"既然入了武当,就要时刻记得修身养性,勤学苦练,别辜负师父期望,丢了武当的脸。"

"师弟记住了。"才八岁的李狗蛋挺直腰板,稚嫩的声音里透着超乎年龄的沉稳。

宋远桥上前一步:"师父,是不是该给小师弟取个道号?就像我们师兄弟七个一样。"

张三丰点点头,慈爱地看着小徒弟:"狗蛋是你爹娘取的名字,既然入了道门..."

老道略一沉吟,"你心思活络,性子刚烈,确实难得。但刚则易折,为师希望你能悟透'柔弱胜刚强'的道理。"

说着,张三丰拂尘一扬:"《道德经》上说:'和其光,同其尘'。往后,你就叫'含光'吧。"

李含光"咚"地磕了个响头,抬起沾着泥印的小脸:"谢谢师父赐名!以后狗蛋就叫李含光了!"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补了句:"弟子一定牢牢记住这个名字。"

宋远桥拿来件灰布道袍,李含光却盯着自己沾满泥血的衣裳直摇头。

张三丰一看就明白了,亲自带着他来到紫霄宫后面的温泉池子。

温泉水漫过伤口时,孩子突然打了个哆嗦:"师父...血要是洗掉了,我是不是就把爹娘忘了?”

老道顺手摘了朵山茶花放在水面上:"你看,花瓣打湿了,可颜色还在。只要你心里记着,爹娘就永远活着。"

李含光使劲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偏殿里的李含光翻来覆去睡不着。

"娘..."他对着铜钱小声嘀咕,"我今天拜师啦,师父是武当山的张真人。"

用袖子抹了把脸,又补充道:"听说师父是天下第一高手,我肯定好好学本事。等将来..."

声音突然变得咬牙切齿:"非宰了那些元兵不可!"

说完赶紧捂住嘴,贼兮兮地左右张望。

等气顺了,才小心翼翼地把铜钱挂到脖子上。

冰凉的铜钱贴在胸口,让他想起最后一次抱娘时,娘身上也是这么凉。

第二天,天边才泛鱼肚白,李含光就溜到了后院。

对着那棵老梅树"砰砰"就是一顿捶,树皮上结痂的血迹又渗出了新血珠。

小家伙一边喘粗气一边数数:"九十七、九十八..."

"使三分力,留七分劲。"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

李含光吓得一激灵,回头看见张三丰的白胡子上挂着露珠子,道袍下摆都被草叶打湿了。

"见过师父。"李含光赶紧抱拳。

老道随手掐了朵梅花,往他红肿的拳头上一点:"记好了,'虚领顶劲气沉田,含胸拔背松腰胯'。"

李含光跟着比划,结果手脚打架,差点把自己绊倒。

好不容易摆对姿势,他眨巴着眼睛问:"师父,这叫什么拳啊?怎么软趴趴的?"

张三丰的袖子无风自动:"这叫太极拳。"

说着手掌往下一按,地上的落梅居然慢悠悠飘了起来,"为师琢磨了一辈子,近些年才想明白,柔非弱,缓非迟。"

突然轻轻推出一掌,三丈外石灯上的露珠"啪啪"全碎了,灯座却纹丝不动。

"师父太神了!"李含光眼睛瞪得溜圆。

张三丰捋着胡子笑,袖口还粘着几片震落的梅花瓣。

打那以后,每天天不亮,紫霄宫后的石坪上就能看见李含光练拳的身影。

山里头日子过得快,转眼宫前那棵老梅已经开了十回花。

这天清晨,山雾还没散干净,守山的小道士就架着个满是是血的同门跌跌撞撞闯进来。

宋远桥一个箭步冲上去托住受伤之人,那弟子顺势抓住他的手腕,血糊糊的手指在道袍袖子上抓出几道血印子。

"师...师父..."他气若游丝,"九剑...九剑山庄..."

话没说完,"哇"地吐出一滩发黑的血,直接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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