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五的夜，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棉布，沉甸甸地压在安日村上空。月亮苍白地悬着，周围不见一颗星星，仿佛连星辰都畏惧这个夜晚，躲得远远的。村口那棵百年大槐树静默地立着，树下空无一人——往日常在此乘凉聊天的村民今晚都不见了踪影，连最爱嬉闹的孩童也被大人早早唤回家中。整个村子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连夏夜惯有的虫鸣鸟叫都消失了。
这是中元节，安日村人称为鬼节，最忌讳的日子。家家户户早早吃过晚饭，门窗紧闭，生怕招惹了游荡的孤魂野鬼。老人们说，这一夜的阴气最重，连狗都不敢吠叫。
忽然，一个弓着背的身影在村道上疾行。那是兰花，一个五十出头的中年妇女，此刻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西头赶。夜风吹起她微白的鬓发，露出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她不时回头张望，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用手时不时地往额头上扫三下，嘴里不停地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大媳妇别在这时辰生......"
兰花是去请接生婆的。她的大媳妇英子突然发作，偏偏在这鬼节。兰花心里又急又怕，脚步却不敢慢下来。路过村口土地庙时，她匆匆合十拜了拜，嘴唇颤抖着许愿："土地爷行行好，这回让我得个孙子吧，可千万别再是丫头片子......"
一阵阴风掠过，吹得土地庙前的纸钱哗啦作响。兰花打了个寒颤，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嘴里又换了个念叨："黑白无常老爷别抓我，求求你们......"
接生婆王婆婆已经七十多了，是村里唯一会接生的人。她住在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里，门前挂着红布条——那是接生的标志。兰花拍门时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门板拍碎，王婆婆披着衣服开门，一听情况，二话不说拎起早就准备好的布包就跟兰花往回赶。
两人赶到时，英子的**已经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叫。王婆婆麻利地卷起袖子，指挥兰花烧水、准备剪刀和干净的布。屋内点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英子躺在炕上，头发被汗水浸透贴在脸上，双手死死抓着身下的褥子，指节发白。
"用力！再使把劲！"王婆婆的声音沉稳有力，"孩子头已经看见了！"
兰花站在屋角，眼睛死死盯着英子身下，嘴唇不停地蠕动，像是在祈祷。屋外，夜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幽魂在窗外徘徊。
"当——当——当——"村委会的大钟突然敲响，整整十二下。钟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洪亮，仿佛要穿透每个人的耳膜。就在最后一声钟响余音未散时，一声婴儿的啼哭骤然炸开，尖锐而嘹亮，划破了夜的沉寂。
王婆婆熟练地托起新生儿，剪断脐带，拍打后背让那小小的肺部充满空气。婴儿的哭声更加响亮了，仿佛在向这个冷漠的世界宣告自己的到来。
兰花迫不及待地凑上前去，目光如刀子般在婴儿身上刮过。当她看清是个女婴时，满怀的期待瞬间凝固，变成毫不掩饰的嫌恶。她撇了撇嘴，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对英子说，转身就出了屋子，脚步声重得像是在发泄不满。
英子虚弱地躺在炕上，身下的被褥已经被汗水和血水浸透。她侧过头，看向被王婆婆包裹好的女婴。煤油灯的光映在婴儿脸上，那小小的脸蛋竟如玉般莹润，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新生儿的第一滴泪。英子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打湿了枕头。她知道，这个孩子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蒙上了阴影。
王婆婆叹了口气，把婴儿放在英子身边。"是个俊丫头，"她轻声说，"眉眼像你。"
英子颤抖着伸出手指，碰了碰婴儿的脸颊。女婴突然停止了哭泣，睁开眼睛——那是一双异常清亮的眼睛，黑得纯粹，仿佛能看透人心。在这一瞬间，英子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好像这个孩子能读懂她所有的悲伤和无奈。
天亮时分，解放急匆匆地赶回来了。他是连夜从城里工地回来的，满身尘土，眼睛里布满血丝。一进门，他就大叫："生了吗？是小子还是丫头？"解放的声音里带着兴奋的期待。
兰花正在灶台前熬粥，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丫头片子。"
解放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他站在门口，甚至没有往英子和新生儿的房间看一眼，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晦气，"他低声咒骂，"偏偏在鬼节生个赔钱货。"
兰花往锅里撒了把盐，语气冷淡："你爹知道了肯定又要发火。去年就说好了，这胎要是再生丫头，就......"
"我知道！"解放粗暴地打断母亲的话。他摸出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烟雾从他鼻孔喷出，像是一头愤怒的牛。"我这就回工地去，"他转身往外走，脚步沉重，"反正留在这儿也没用。"
"给孩子起个名吧，"兰花在身后喊，"总不能一直丫头丫头地叫。"
解放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七月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明晃晃地刺着眼睛。他想起今天是中元节，又想起孩子是半夜生的，突然咧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残忍的讥诮。
"七月半生的，就叫七元吧，"他头也不回地说，"反正也不值钱。"
说完，他大步走出院子，连一口水都没喝，又踏上了回城的路。他始终没有去看一眼那个刚出生的女儿，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不值得他多花一分钟时间。
“七元？不值钱也不能别人知道，还是叫七月顺口。”婆婆漫不经心地应着。
屋里，英子抱着七月，听着丈夫离去的脚步声，眼泪再次无声地流下来。七月的手、脚、身子一直冰冷的，却出奇地安静，不哭不闹，只是睁着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窗外，七月的阳光炽热刺眼，却照不进这间阴暗的屋子。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